克裏夫·查泰萊的階層比康斯坦絲高,康斯坦絲是家境富裕的知識份子,他卻是堂堂的貴族,不見得多有權勢,但畢竟還是貴族。他父親是位男爵,母親則是子爵之女。
克裏夫盡管出身比康康斯坦絲高,見過的世麵比康斯坦絲多,可是從某個方麵來說,他卻比她來得小家子氣,比她膽小,在他那狹隘的“大世界”,也就是鄉紳的圈子裏,他怡然自在,可是一踏入那個由成千上萬的中、下階層和外國人組成的龐大世界,他就會緊張不安,如果一定要說穿的話,那就是,他還真有點怕這些中下階層的人,以及和他不同階層的外國人,他雖然有特權的保護,卻還是覺得自己脆弱無助,一點辦法也沒有。這很奇怪,卻是我們時代的一個現象。
因而,像康斯坦絲這種女孩特有的一種不亢不卑的個性,便把他迷倒了,在外麵那個混亂的世界中,她比他還要能夠從容自處。
不過他也是個叛逆份子,甚至反叛自己那個階層。“反叛”這個字眼也許用得過重了,他隻是染上了年輕人反抗習俗、反抗任何一種權威的風氣而已。做父親的都很荒謬,他自己那個固執的爸爸更是荒謬到家;所有的政府都很荒謬,我們自己那個辦事拖泥帶水的政府尤其如此;軍隊也很荒謬,那批老而廢的將領們、那個紅臉季群納就是笑柄。連這場戰爭都打得荒謬,雖然死了不少人。
事實上,這世界上沒有一件事不荒謬,隻是輕重程度不一。凡牽涉到權威的,軍隊也好,政府也好,大學也好,多少都有幾分荒謬可笑。統治階級在那裏裝模作樣,操弄政治,同樣也是荒謬事!克裏夫的父親最離譜,砍掉自己林場的樹,把自己煤礦場裏的工人推到戰場去,自己則安安穩穩待在後方愛國,倒是他為國家奉獻的錢比他賺來的還要多。
查泰萊小姐,離開老家到倫敦做護理工作,對父親的愛國熱忱曾經說過一席含蓄而絕妙的評語。老大赫伯是爵位、家產的繼承人,他放聲大笑,不以為意,可是,砍下來送到戰壕去做支柱的樹,就是他的樹。隻有克裏夫笑得局促不安,每件事都這麽荒謬可笑,一點不假,可是萬一事情是落在自己頭上,而自己也同樣一副荒謬相呢!
克裏夫曉得是有一些不同層次的人,比如說康妮康斯坦絲的昵稱,對某些事情滿認真的,有著自己的信念。
他們把英國大兵、徵兵威脅、食糖短缺和小孩子沒太妃糖可吃這些問題都看得很嚴重。當局在處理這些問題,當然都是在胡搞,而克裏夫就是沒辦法像康妮他們那樣正氣凜然,他認為當局根本一開始就是一塌胡塗,並不是後來的太妃糖和英國大兵這些問題害的。
大家覺得政府荒謬,而政府的表現也實在荒謬,有一陣子簡直像發瘋的帽子商人在開茶會,全亂掉了,一直到前線戰情惡化,勞埃·喬治上台才挽救了大局。這種事太要命了,連“荒謬”二字都不能加以形容,使得一向嘻笑怒罵的年輕人也閉嘴了。
一九一六年,赫伯·查泰萊喪生,克裏夫成了查泰萊家的繼承人,連這個他都怕。身為查泰萊家子嗣,薇碧山莊未來的主人,地位之重,他是了然於心,他永遠擺脫不掉這個責任了。他有自知之明,曉得在芸芸眾生的眼中看來,他的情形同樣荒謬無稽。他如今是繼承人,以薇碧山莊為己任,這還不糟糕嗎?雖然也很神氣,可是,到底還是糟糕,是不是?
查泰萊老爵士可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麽荒謬可笑的,他臉色慘白,坐立不安,越來越封閉,一心要拯救國家,保住自己的地位,管他在位者是勞埃·喬治,或是其他什麽人。他和英國,真正的英國,隔絕開來,對時局完全使不上力,竟然會認為巴頓利這個人上台也可以。老爵士效忠英國和勞埃·喬治,就跟他的祖宗效忠英國和聖喬治是一樣的,他從來不知道兩者有什麽不同。所以他砍樹來支持勞埃·喬治和英國,或者說英國和勞埃·喬治。
他要兒子克裏夫娶妻好傳宗接代,克裏夫覺得老爸是個無可救藥的老骨董,可是他自己,除了拿那種已經沒太大把握的態度來嘲弄一切,特別是嘲弄他自己的處境之外,他也沒有出息到哪裏去。他心不甘情不願的繼承了爵位和山莊,心裏沒有一絲熱勁兒。
戰爭早就失去了刺激性……全耗光了。太多死傷,太多慘劇。一個人需要支持和撫慰,一個人需要在安全的港灣泊下來,一個男人需要一個老婆。
克裏夫和哥哥姊姊三個人,盡管有種種社會關係,卻一向閉居在薇碧山莊裏,奇怪的過著與外界隔絕的生活。隔絕感強化了手足之情,雖然他們有爵位有土地,也許,正因為有爵位有地皮,他們老覺得自己地位不保,老覺得無依無靠。
他們生活在中部工業區,卻和這個地區不相往來,受了他們那個孤僻自守,頑固成性的父親影響,他們和同階層的人也不相往來。盡管他們對老爸不以為然,卻還是很孝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