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約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一個六月的下午,我穿過一片鬆脆的金黃草地,來到一座小木屋前。這座小木屋坐落在北加州南尤巴河排水區附近的一個牧場後麵,簡潔雅致,卻未曾漆過,窗戶上沒有玻璃,連門也沒有。小木屋被一棵大黑橡樹遮蓋著,看起來像一座廢棄的建築,我朋友徑直走了進去。他是一名學生,在大學攻讀加州印第安文學和印第安人的部族語言。屋內靠裏的一邊擺著一張原木桌子,旁邊坐著一位印第安老人,頭發灰白,身體硬朗,手裏端著一杯咖啡。他認出了我們,便向我朋友問好,還請我們喝速溶咖啡與罐裝牛奶。老人說,他身體很好,再也不想回到退伍軍人醫院去了,哪怕以後病了,也要待在自己居住的地方。他喜歡待在家裏。我們和他聊了一會兒內華達山脈北邊西坡地區,也就是印第安民族康考與尼士南人領地的風土人情。聊到最後,我朋友透露給他一個好消息:“路易,我又找到了一個說尼士南語的人啦。”那時會說尼士南語的人很可能隻有三個還健在,路易就是其中一個。“是誰呀?”路易問道。朋友說出了她的名字。“她就住在奧羅維爾①後麵。改天我可以帶她來,你們倆可以聊一聊。”“我很早就認識她了,她不會來這兒。我不想見她。再說,她家和我家一直就合不來。”路易說道。
這讓我大吃一驚,居然有人為了堅持個人的價值觀而寧願讓本部族的文化滅絕。對心存善意、富有同情心的白人來說,這種反應簡直不可理喻。在路易他們部族的世界裏,盡管人煙稀少,可橡子、鹿、鮭魚、撲動羽毛等物產十分豐富,所以人們堅守如此純粹的信念,對家庭或宗族的事務如此力求完美,這種近乎奢華的追求是可以理解的。路易和那位尼士南族人彼此都覺得有比閑談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覺得,路易認為這關乎他們的尊嚴、自信和生活方式——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困境,他都會一直堅持到最後。
郊狼和地鬆鼠沒有破壞彼此之間的“契約”:它們一個是捕食者,一個是獵物。在野外,一隻幼小的黑尾野兔或許能隨心所欲地穿過草地,無須提防天敵,但這樣的機會隻有一次,絕不會有第二次。刀子越鋒利,劃出的線就越清晰。我們會感激那種創造生命和世界的神奇力量,它塑造出了我們身體的每一部分:牙齒、指甲、乳頭和眉毛。
我們也明白,無論是對同伴,還是對所有的生物,我們在生活中要力求避免無謂的傷害,千萬不要自私自利,也不要剝削他人。世界如果①奧羅維爾(Oroville):美國加州布尤特縣縣府所在地。——譯者注按照現在的樣子繼續下去,將會充滿痛苦。
這就是荒野給予我們的教誨。能夠傳授這些教誨的學校(荒野),以及馴鹿和麋鹿、大象和犀牛、逆戟鯨和海象的生存空間,正在一天天縮小。從古至今,與我們相伴的生物正瀕臨滅絕,它們賴以生成的環境——也是人類遠古時期的棲息地——在不斷擴張的世界經濟逐漸走向危機的情況下全麵崩潰了。我們當中的男孩和女孩,有誰知道這個惡魔隱秘的心藏在何處,請告訴我們,到底要把箭射向哪裏才會讓它放慢擴張的速度。如果這顆隱秘的心依然無人知曉,我們的努力就難有成效,但我仍將為保護荒野而奮鬥不息。
“野性與自由”,這一蘊含著美國夢的詞語給人展示出這樣的畫麵:一匹長鬃馬在草原上奔馳;一隊排成V字形的加拿大雁在高空中鳴叫;一隻鬆鼠在橡樹上一邊跳來跳去,一邊吱吱地叫著。它聽起來同樣像是為哈雷·戴維森①摩托車做的廣告。盡管這兩個詞的政治意蘊深刻、敏感,但早已成為消費者的裝飾品。我想探究“野性”的含義,探究其如何與“自由”相關聯,以及人們理解其意蘊後會去做什麼。一個人想要獲得真正的自由,就得置身於最簡樸的生存環境之中,經曆痛苦不堪、遷徙不定、露宿野外、不如人意的生活;然後,麵對野性賦予的這種變化無常和自由自在,還要心懷感激。因為在一個固定不變的世界中是沒有自由的。一旦有了那種自由,我們就能改善營地、教育孩子、趕走暴君。世界是自然的,歸根結底,必然是野性的。
①哈雷·戴維森:美國有名的摩托車品牌,通常寫作aHarley-Davidson或aHarley,譯為哈雷摩托。——譯者注作為自然的過程和本質,野性也是變幻莫測的。
“nature”(自然)一詞本身並無脅迫之意,但“wild”(野性)的觀念,無論是在歐洲還是亞洲的文明社會中,卻常常與無序、混亂、暴力聯係在一起。與“nature”對應的漢語詞是“自然”(日語shizen),意為“自然而然的”,詞義顯得溫和、寬泛。與“wild”對應的漢語詞是“野”(日語ya),本義指“曠野”,但還有很多別的含義。在各種合成詞中,它指涉非法關係、荒蕪鄉野、私生子(野種)、妓女(野花)等等。還有一個有趣的例子,“野蠻自由”(“野蠻的南方部落所倡導的個人自由”)意為“極度放縱”。此外,“野史”
就是指“虛構的故事或傳奇”。在其他情況下,此詞往往帶有野蠻粗俗的含義。在某種程度上,“野”是指“自然界最壞的情況”。長期以來,中國人和日本人雖在口頭稱讚自然,但隻有早期的道士可能認為智慧源自荒野(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