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附錄一 第三條道路與一千次嚐試(1 / 1)

難得有個安靜的雨夜來談詩歌。對我而言,這猶如麵對許多陌生人,絮絮叨叨地談一番自己那麼困難。人其實是很難真正了解自己的,這種難處不在對日常行狀的表述,而來自對內心最隱秘部分的準確把握和透析。詩歌就是這樣一種東西。詩作者動用他文學形式中最簡潔的一種來表達後,還要他圍繞這一表達本身來作繁瑣的解釋。這的確是對詩作者的一次挑戰和考驗。

不過,幾乎所有的詩人都不反對與讀者的溝通(除了某些自視甚高的天才)。人與人間的客觀差異,總會導致閱讀過程中的種種忽略或誤解。於是創作談就為你提供了一個彌補的機會。

在我看來,寫作詩歌的動機首先在於心靈上的表達需要。這是自發階段的詩歌,或者說是詩歌的初級階段。這一時期詩人的作品,大多偏重於表達個人情緒。許多人永遠停留在這個階段。有些人則跨了過去,朝著更廣闊漫長的道路邁進。我16歲學寫現代詩,22歲出版第一本詩集《一棵海邊的樹》。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幾乎寫不出一句讓自己滿意的詩。現在想起來,我是在出了第一本詩集後才明白該如何寫詩的。在探索與努力中我慢慢懂得,倘若一位詩人僅僅滿足或沉湎於個人情感的抒發與渲瀉,其實就是對讀者的不尊重及對自己才氣的不負責浪費。詩人隻有在對自己情緒的克製中才有可能獲得更大的自由空間。沒有任何事物是不受限製的,詩歌亦然。泛濫與矯情從來都是詩歌的大敵,它讓詩變成非詩,讓詩人變成演員。

凡是對文學有點興趣的人都知道“詩歌源於生活”這一常識。而在當代,凡是稍微關注過詩歌的人都知道,現實生活已經把詩歌擠到了牆角。這是因為詩歌源於生活,又總為自己所認定的真理背叛生活甚至與生活作對的緣故。於是許多詩人活得很累也活得很艱難。但不管怎樣,隻要人類有被傷害的可能,隻要人類尚未抵達自由的彼岸,生活還是離不開詩歌,因為生活畢竟是人的生活。當然從另一個角度看,詩歌也始終離不開生活。詩歌不是聖壇上的祭品,而應當是眾生的慰安和啟示。詩歌如果排斥了人的情感,如果遠離土地及缺乏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它就無法與生命融為一體,也就無法留住時間進入永恒。詩歌如果沒有生活的滋養,便隻能是詩人喃喃自語式的夢囈和顧影自憐式的做秀。

我之所以用這麼大篇幅來表達自己的創作立場,僅僅因為我對詩歌的熱愛。就像對待你深愛著的人,你必須用一種極其負責的態度去麵對,否則你就很難得到愛的回報。

我從不否認表述方式的重要性,因為詩歌首先是語言的藝術。沒有技藝上的嫻熟與獨到,所謂大師便無從談起。陳詞濫調、粗製濫造的“詩”不僅麵目可憎,簡直就是對語言的褻瀆及對詩意的糟蹋。倘若僅僅醉心於形式的出奇與文字的講究,而忽視對詩歌精神內核的挖掘與塑造,詩歌就很容易淪為一種遊戲或化妝品。它可能精致到令人感歎,但不會給人以力量和感動。——指月亮的手終究不是月亮。這就牽涉到一個最本質的問題,那便是在當代中國,詩人該如何寫詩,什麼樣的詩才會被更多的人所喜愛,對更多的人產生積極有益的影響。這個問題對每一位立誌獻身於現代漢詩創作的作者來說,都不會是一個輕鬆的課題。這種巨大的沉重感來源於中國光焰萬丈的古典詩詞和強大的傳統文學思維慣勢。

怎樣使你的作品打上唯你特有的烙印,即使譯成他國文字,人們會說:這是某某的作品,這是來自東方中國的詩。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許需要好幾代中國詩人的努力。我們在與世界文學接軌的同時,不能喪失漢語言作品的個性與屬於東方的獨特審美傾向。我們需要吸收,需要學習,但更需要思考。每位詩人都以作品將自身的努力方向展示在讀者麵前。我們應該珍惜每一次這樣的展示機會,盡量把好一點的作品拿出來。我們不能滿足於把詩歌寫得更像詩歌,而是把詩歌寫成詩歌。

我給自己定位這是在走“第三條道路”。

為此,我允許自己在創作中進行一千次嚐試。對一個嚴肅的詩人來說,一輩子能寫一千首詩(有價值的)已算多產了。我必須有所堅持也必須有所放棄。

古人雲:三十而立。不知不覺間,我已從當年那位耽於幻想的海邊少年走近了三十歲的門檻。在整個現代詩壇依然寂寥的眼下,我對漢詩的前途還是充滿了信心。我的嚐試能取得某種意義上的成功固然值得欣慰,倘若事實證明了我探索的失敗,那畢竟可為一些讀過我作品的人,提供一種反麵的佐證:此路不通。

2002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