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並不是說傳統的文學秩序和審美觀念就徹底地走向崩落。在相當長的曆史時期內,它依然會存在,隻是它作為文學“立法者”的合法性地位將被無情地取代。不正視這種趨勢顯然是不可能的。試想,當一代又一代媒介文化的受眾成長起來,當一代又一代習慣於影像欣賞和快餐閱讀的讀者成為社會的主流,由紙質媒介所承載的文字所需要的靜態化、理性化的接受方式,必然會越來越受到冷遇。波茲曼就認為,“在18世紀和19世紀,印刷術賦予智力一個新的定義,這個定義推崇客觀和理性的思維,同時鼓勵嚴肅、有序和具有邏輯性的公眾話語。先後出現在歐洲和美國的理性時代和印刷文化並存,並不是什麼巧合。印刷術的傳播點燃了人們的希望,至少人們可以理解、預測和控製這個世界以及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種種奧秘。”為此,波茲曼將印刷時代命名為“闡釋年代”,“闡釋是一種思想的模式,一種學習的方法,一種表達的途徑。所有成熟話語所擁有的特征,都被偏愛闡釋的印刷術發揚光大:富有邏輯的複雜思維,高度的理性和秩序,對於自相矛盾的憎惡,超常的冷靜和客觀以及等待受眾反應的耐心。”波茲曼從公共話語的角度,明確地肯定了印刷文化對人類主體意識的張揚作用,尤其是對人類精神中的邏輯力量、秩序感以及客觀性的支撐作用。
事實上,我們現在所遵循的文學秩序和審美價值譜係,正是印刷文化所帶來的理性化產物。印刷文化不僅催生了啟蒙運動,還使整個知識分子在自律化的層麵上奠定了自身的“立法”身份。齊格蒙·鮑曼就認為,“知識分子”一詞是用來指稱一個由不同的專業人士所構建的集合體,其中包括小說家、詩人、藝術家、新聞記者、科學家和其他一些公眾人物。這些“文化精英分子對於改造他人思想的這種傳教士般的狂熱,與其說是來源於他們未加批判的對人的無限的完滿性的信仰,不如說是從自己在對其他群體(不是對他們自己)的訓誡、操練、教育、療治、懲罰和感化作用的體驗中,塑造了人類本性的可塑性觀念,塑造了人類本性可以接受社會的鑄造和改造的思想。”知識分子的這種努力,不僅彰顯了精英文化的權威地位,也使其本身逐漸成為真理、道德價值和審美判斷這三者的集合體和代表。
但是,信息時代的崛起,卻迅速改變了人類對理性王國的尊崇。“理性王國其實從來都意味著它的代言人的統治。現在這種統治變得愈來愈遙遠,愈來愈少可能性”(鮑曼語)。這種“理性王國”的破滅,直接導致了精英文化迅速失去了社會文化的主導地位,並由大眾文化取而代之。所謂“大眾文化”,主要是指在現代工業社會產生、與市場經濟發展相適應的一種反精英文化。它是通過全球化的現代媒介(特別是電子媒介)為介質,進行大批量生產的一種當代文化形態,是由消費意識形態來籌劃、引導大眾的,采取時尚化運作方式的當代文化消費形態。商業性、流行性、娛樂性和普及性可以說是其最主要的基本特征。1990年代之後的中國大眾文化,不僅出現了“大話西遊”、“Q版語文”,還出現了“芙蓉姐姐”、“木子美”等等,呈現出鮮明的反智主義特征。他們以一種反權威、反中心的思維,消解了一切精英文化的價值,所以,即使我們的文學專家們仍然致力於“立法”的目標,也很難受到人們的集體認同,相反卻常常成為反諷和嘲解的對象。
由傳統印刷文化所構築起來的文學“合法性”的危機,一方麵源於知識分子“理性王國”的破滅,使文學創作所依托的自律性價值體係正在受到質疑和解構;另一方麵源於大眾文化的崛起,以及由此所形成的多元文化形態——這一點,正是媒介時代精心製造的文化景觀。因為現代媒介所秉持的信念就是自由、開放和平等,它從根本上解決了話語權的重新分配,使每一個社會的人都擁有自身的審美訴求和文化選擇,而且每一個人在邏輯上和心理上都開始自己賦予自己以正當性,由此形成了哈貝馬斯所說的“合法性的危機”。
“合法性”的危機消解了精英文化的立法權威,使我們恪守的文學秩序和審美觀念失去了必要的“位所”。鮑曼就說道:“審美判斷的有效性依賴於它所誕生的‘位所’(site),權威性是屬於這個位所的;這個陷於疑問中的權威,並不是這個位所的‘天然的’、不可剝奪的財產,而是隨著這個位所的位置的變化而變化,這個位所則是處在一個更為廣闊的結構當中;傳統上的由美學家——藝術領域中的知識分子專家——保藏這個位所的權威性,已不再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了。”這種傳統精英文學“位所”的消失,直接導致了他們在話語發布上的影響力,所以,“在藝術專家看來,用傳統方式表述的審美判斷(所謂傳統方式,既關涉到知識的既定內容,亦關涉到既定程序,此兩者體現為自我繁衍的話語及其特權成員),顯然沒有能力起著一種自我論證的作用,從而重新導致了一種混亂狀況。在本質上,這種混亂是一種我們無法預知、無法改變、無法控製的事態。”麵對這種看似多元、實則無序的混亂現實,人們開始用“後現代主義”這一概念來對其進行描述,以示區別於現代主義所強調的高度理性化、秩序化的文化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