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新
我敬愛生命,敬愛生命的真實和生命的偶然,以及瞬間即逝的美。——[俄國]屠格涅夫。
1994年9月26日,仲秋的陽光已經照耀人間,江南的早晨已經開始沸騰,長江之畔的金橋鎮已經擠滿來來往往的人群。
上午6點多,和往常一樣,父親便早早起床,漱口洗臉梳頭吃早飯。他的衣著顯得不太入時,但總是那樣整潔幹淨。他的稀疏的白發常年梳成“鍋蓋式”,十分貼切、大方。他精神矍鑠,氣色很好,要不是白發生輝,看上去還僅有五十出頭,而實際上早已年過花甲,度過了64個春秋年華。
從上海一家軍工廠退休以後,他受雇於常州一家合資企業,擔任技術顧問。但今天不準備去上班,已經提前請準了假,到金橋鎮的鄰鄉安家鎮去幫助一個朋友研製一個微型電機新產品。據說,這個新產品已經開發成功。雛形也已設計製造出來。今天主要是去解決一些外觀上的細節問題。
7點多鍾,他帶上些必備工具,背起一個黃色書包出發了。母親放下手中的飯碗,說:“兆生,那包有點重,我送你到車站吧!”老夫老妻也用不著客氣,父親便說:“好,我們走吧!”父母雙雙在汽車站候車,母親看著父親上了13路農公車才安心回家了。
父親11歲時就沒了爹,是從小在苦水裏泡大的。在兒時的窮困窘迫自不必說,往往是有了上頓沒下頓,那鍋裏的湯粥,能清清爽爽照出人影來,把銅勺扔下去,粥湯能一直濺到梁上。他兩個姐姐出嫁時,惟一的嫁妝就是吃一飽、穿一身。他天資聰明,自幼好學,很是勤奮,隻因家境貧困,讀了三年私塾就被迫輟學。荒年餓不煞手藝人啊!他最初是學理發,那師傅是個體老板,見我父親又瘦又小,哪裏肯收為徒,便說:“這個常州小赤佬,猴子似的鬼腔怪樣,連椅子都夠不到,能學什麼理發?我倒要先買把梯子來,讓他爬上去給客人刮胡子、剃光頭不成?”見我祖母苦苦相求。“這樣吧,留下來先吃三年蘿卜幹飯再說!”所謂蘿卜幹飯,就是做童工保姆,天不亮起來生煤爐、燒早飯、揩地板、倒馬桶、抱小孩、擦屁股之類。他雞叫做到鬼叫,吃盡冷粥冷飯,受盡打罵,幾個月下來,倒真變成了“瘦猴”了。父親不堪重負,一天,竟偷偷爬上火車逃回常州。但火車到常州站已是半夜,而常州到家還有16公裏。沒有車子,他歸心似箭,決定步行。他隻知道家在常州北麵,但沿著一條狹窄的馬路(現常澄路前身)北行,走到龍虎塘三叉路口,他迷路了。向西,是通往回家的路,向北,是到江陰。他沒有向西轉彎,而是徑直朝江陰方向去了。不知走了多少路,在天亮時分,他還在朝家鄉的相反方向努力地走去,來到一個完全陌生地方。一個好心人將他送回了家。祖母見狀真正一段痛腸一段恨腸,但還是將他痛打一頓後,拖出去半個村子,又送到上海,進了上海南洋電機廠,在上海灘繼續吃蘿卜幹飯……父親中午沒有回家吃飯,而由那位朋友硬勁留飯了。大凡外出給村民修理家電之類的差事,父親是向來不肯破費人家的,但這次也算例外,因為無奈路途遙遠,又盛情難卻,隻得打擾主人了。
大約到下午四點多鍾,他已乘車回到金橋鎮。剛到家,老家兒時的朋友,他的門房侄兒浩大帶來口信,請他今天一定要趕過去,他家服裝工場一台電動縫紉機壞了。機器不轉,且工人停工,這如何是好?!他急急趕過去,一查,機器根本沒壞,隻是其中一個皮線頭子接觸不好,隻兩三分鍾,便解決了。
父親的電機修理技術,實在高明,真正不虛村民稱之為“上海馬達大王”的美名。一次,父親到鄉間去釣魚,路過一個打穀場,一群婦女在脫粒機上脫稻穀。他聽到馬達轉動的聲音不對勁,便對那些婦女說,你們快拉閘關機,馬達就要壞了。她們哪裏會相信。隻見一個領頭的叫嚷:“你是哪裏來的,盡說些鈍話?我們脫粒了七八天,一直是好好的,怎麼你一來就說要壞?”我父親說:“我不騙你們,再不停,馬達就要燒掉!”婦女們不予理睬,父親無奈隻好在一旁幹著急。少頃,馬達戛然停止,且冒出一股煙來。婦女們驚呆了。父親便拿出隨身工具,給她們立即修好了。婦女們感激不盡,說賽如碰到了神仙。
浩大哥見他的叔叔如此“手到病除”,甚為驚訝,感激不盡,硬勁要留他吃晚飯。他說不用了,我們能坐在一起說說話,就已經很滿足很舒暢了,比吃飯都好。
不知何故,今天父親顯得異常興奮。說雖然鎮子離老家不遠,但已經有兩三年沒來了,今朝要好好看看。又說,我們這個過去的窮村坊,想不到現在都翻了身,那些破房子,已經變成了堆放柴草的倉庫,家家砌了樓房,房是房灶是灶,地磚牆磚吊頂,清清爽爽,富麗堂皇,日子過得愜意。我現在也很好,很安心,主要是兩個兒子爭氣,不要我操心。大兒子建新念了大學,工作安定。小兒建中在上海,尋了個上海小姐,一家三口也很舒暢。隻要他們過得好,我就安心了。父親又與兒時的朋友浩大回憶了許多童年的往事,過去的歲月和今天的光景相形見絀,真正悲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