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在黃昏的微光裏,有那清晨的鳥兒來到了我的沉默的鳥巢裏。
我喜歡泰戈爾的詩。還在讀中學的時候,泰戈爾就把我迷住了,一本薄薄的《飛鳥集》,竟被我纖嫩的手指翻得稀爛。好些充滿著光彩和幻想的詩句,曾多少次撥動我少年的心弦……
《飛鳥集》破損了,我渴望再得到一本。然而,“文化革命”一開始,這個小小的願望,竟成了夢想。我的那本破爛的《飛鳥集》,也被人拿去投入街頭燒書的熊熊烈火中,暗紅色的灰燼在火光裏飛舞,飄飄灑灑,紛紛揚揚。我仿佛看見老態龍鍾的泰戈爾在火光裏站著,烈火燒紅了他的白發,燒紅了他的銀須,也燒紅了他的樸素的白袍。他用他那冷峻而又安詳的目光注視著這一切,看著,看著,他的神色變了,似有幾許驚恐,幾許不安,也有幾許憤怒,幾許嘲諷……
我還是喜歡泰戈爾。在動亂的歲月裏,我默默地背誦著他的詩,以求得幾分心靈的安寧。“詩人的風,正出經海洋和森林,求它自己的歌聲”。我陶醉在他所描繪的大自然中了——那寧靜而又浮躁的海洋,那廣袤而又多變的天空,那溫暖而又清澈的湖泊,那蔥鬱而又古老的森林……
有一天,我忽然異想天開了;到舊書店去走走,看能不能找到幾本好書。結果,當然叫人失望。但,我發現,有時還會有幾本“罪當火燒”的書出現在書架上,或許,這是當於店員的粗心吧。於是,我抱著幾分僥幸,三天兩頭往舊書店跑。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又走進冷冷清清的舊書店。我的目光,久久地在一排排大紅的書脊中掃動,突然,我的眼睛發亮了:一條翠綠色的書脊,赫然躋身在一片紅色之間,嗬,竟是《飛鳥集》!
該不會有另一種《飛鳥集》吧?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細一看,果真有泰戈爾的名字。隨即,我又緊張了,是的,這年頭,得而複失的太多了。掠奪著《飛鳥集》的一片紅色,又使我想起街頭那一堆堆焚書的烈火,那漫天飛揚的紙灰……我趕緊向書架伸出手去。
幾乎是同時,旁邊也伸出一隻手來,兩隻手,都緊緊地捏住了《飛鳥集》。這是一隻瘦小白皙的手,一隻小姑娘的手。我轉過臉來,正迎上兩道清亮的目光——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小姑娘站在我身旁,抬起臉看著我,白圓的臉上,一雙清秀的眼睛眨巴眨巴地閃動著,像一潭清澈見底的泉水,微波起伏,平靜中略帶點驚訝。
我愣住了,手捏著書脊,不知如何是好。還是她開了口:“你也要它嗎?那就給你吧。”聲音,清脆得像小鳥在唱歌。
我有腦海裏忽然旋起個念頭,在這樣的時候,她還會喜歡泰戈爾?莫非,她根本不知道這是怎樣一本書?於是,我輕輕問道“你知道,這是誰的書?”
“誰的書!”小姑娘抬起頭來,頗有些驚奇地看著我,秀美的眼睛睜得滾圓,轉而,開心地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做了個鬼臉:“這是一個老爺爺的書,一個滿臉白胡子的印度老爺爺。我喜歡他。”說罷,用手做著捋胡子的樣子,又格格地笑了。如同平靜的池塘裏投進一顆石子,笑聲,在靜靜的店堂裏蕩漾……
啊,還真是個熟悉泰戈爾的!我多麼想和她談談泰戈爾,談談我所喜歡的那些作家,談談幾乎已被人們遺忘了的世界嗬!然而,這樣的年頭,這樣的場合,這樣的談話肯定是不合時宜的,即使年青,我還是懂得這一點。小姑娘見我呆呆地不吭聲,刷地一下把《飛鳥集》從書架上抽下來,塞到我手中:“給你吧,我家裏還藏著一本呢!”沒等我作出任何反應,她已經轉身去了。我隻看見她的背影:一件淺紫色的襯衫,上麵開滿了白色的小花;兩根垂到腰間的長辮,隨著她輕快的腳步擺動……
她走了,像一縷輕盈的風,像一陣清涼的雨,像一曲優美的歌……
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窗前唱歌,又飛去了。
舊書店裏的好次邂逅,留給我的印象竟是那麼強烈。真的,生活中有些偶然發生的事情,有時會深深地刻進記憶中,永遠也忘記不了。我不知道那個小姑娘的名字,甚至沒有看仔細她的容貌,但,她從此卻常常地闖到我的記憶中來了。當我看著那些在街頭吸煙,無聊,躑躅的青年,心頭憂鬱發悶的時候,當我讀著那些大吹“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奇文,兩眼茫然迷離的時候,她,就會悄悄地站到我的麵前,眨著一對明亮的眼睛,莞爾一笑,把一本《飛鳥集》塞到我手中,然後,是那唱歌一般悅耳的聲音:“這是一個老爺爺的書,給你吧,我家裏還藏著一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