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韶華
湖濱。月明如水,水明如月。身後是無際的稻田、水渠及村莊。不知何時,遙遙的,穿過萬千的蛙鳴,隨著稻花的清香,身後飄來一縷縷的琴聲。由遠而近,先是斷斷續續,朦朦朧朧,仿佛美人旋轉的衣裙,閃爍的腰身。漸漸,清晰可辨,是提琴,是小提琴!而且是紅極一時芭蕾舞劇《白毛女》中的獨奏《北風吹》,那高把位上,陽光透水般明亮而又暖人心扉的旋律,那般恬美、溫馨,隨著湖波無邊無際地蕩漾、震顫……夜晚,仿佛一下子明亮了十倍,百倍。
那是個身材頎長,眉清目秀的青年,見到湖畔有人,似感意外。他說:“對不起,我沒打擾你吧?”我忙說:“正好相反,你的琴拉得太漂亮了!請接著拉你的!”
於是,弓弦吻接,他拉起當時提琴界廣為流行的《新疆之春》,還有平日極難聽到的馬思聰的《思鄉曲》,前者瀟灑、飄逸,後者淒美、柔婉。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這般樂壇高手,慶幸而又興奮,恍若夢中。我說:“能來個外國名曲嗎?”他說:“行,你知道《流浪者之歌》嗎?”我說:“聽說過,又叫《吉普賽之歌》、《茨岡之歌》,是世界十大小提琴名曲之一!”他點點頭,一揚弓,於是,徐緩而又沉鬱的低音回蕩,引出風暴般的半音階上行,仿佛有人奔到山腰,又猛地一哆嗦而傾跌,跌至低音的穀底。幾番往複,極盡炎涼冷暖、倔強、悲愴,好一段令人心碎的傾訴之後,突然調性一轉,高把位,快板、密集奔馬型的跳弓,生動,活潑,令人目不暇接,美不勝收!
頂尖大曲,他舉重若輕。曲罷,良久靜寂,隻覺得彼此眼中夜色陡然亮了幾分,又暗了幾分。
他是上海來的知青,祖籍長春,父親曾留過洋,畫得一手好油畫,參加過電影《林家鋪子》、《早春二月》一類片子的導演,前兩年,“文革”剛開始,就被打成反革命,目前還在這巢湖邊的農場勞改。母親是鋼琴家,在交響樂團工作,又在音樂學院兼課,彈琴之餘,偏愛安徽黃梅戲,與嚴鳳英曾有數麵之緣,她一度曾將《天仙配》的主要唱段改編成鋼琴協奏曲。父親出事後,母親緊接著被打成反動權威,不堪忍受反複批鬥之苦,便仿效嚴鳳英,吞安眠藥而辭世。他自6歲學琴,母親死時,才15歲,在音樂學院附中讀書。母親靈前,他整整拉了一晝夜的琴,眼中無淚,琴中有淚不斷線,直至昏厥……從此,一如既往,從早到晚,發瘋般苦練不輟。下放後,勞動之餘,既便脫皮傷骨,起早歇晚,每天也不少於五個小時的練琴。冬天,練得起凍瘡,手開裂,夏天練得下顎與肩胛處生癤子,他早已拉完了《開塞》、《馬紮斯》、《克勒最爾》,現在正練習帕格尼尼的高深莫測的《無窮洞》。我說:憑水平,你能到省文工團。他說:不少地、市直至省文工團都來要過我,但被政審關卡住,我隻想回上海,我想我是夠格的,我的老師原是交響樂團的副首席,已被解放了,在《白毛女》劇組,他多次叮囑我,堅持苦練莫放鬆……
夜已深,月已斜,天際處一顆流星一閃而沒入湖心。湖水漣波,一席話,彼此心已貼近,我真誠地祝福他。臨別,他說:“在藝術上,我、你、我們每個人,永遠都是流浪者,隻有起點。”我想起普希金的《茨岡》中的兩行詩——如果換個時候,我會跟隨你們的帳篷一起漂泊……三十年過去了,彼夜湖濱,月色如銀。為什麼,為什麼至今還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