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今年春節的一天夜裏,睡夢中出現一副從未在夢中出現的場景:一座想象中的古城在車水馬龍、市肆喧聲中突遭飛來橫禍,洶湧的洪水平推蓋頂,在人們的無比驚恐中淹息了一切生機,剛剛還是繁榮興盛的場麵遭到沒頂之災,再看時盡成澤國。似醒非醒時還在回味:夢中曾經出現的那個城市,既非開封那樣的通都大邑,卻也並非不起眼的市鎮,甚至還有些非中非洋、非東非西,一種不那麼確定的模式……
醒來再思之,此夢的出現也絕非荒唐,可能源於一年前我專程訪察時的一種感覺。那是相距不遠的兩座縣城,較之它們興盛的過去,顯然沒有昔日那樣赫然的地位。我問當地的專家和老者遷變的原因,他們說了很多,但給我印象最強烈的好像是與水有很大關係……
這兩個縣城就是同居於河北南部的大名和臨漳(古鄴城)。
也不知為什麼,我自小對於飛黃騰達的東西,對於趨向於通體生光、人所附仰的物事,很少動腦子去研究它,因為那些已有無數人在注視,根本不需我去破譯它暴發的成因。而對於已有多少明公學者寫了車載鬥量的文章進行研討加以玩味的大腕都市,如六朝古都、今亦為現代開放大都市南京,漢唐帝都、今日外國總統級人物也趨之若鶩的關中驕子西安等等,不勞我枉自饒舌、錦上添“草”了吧?
而上述的大名與臨漳卻恰恰相反,它們都曾經興盛過或在一定的曆史時期有過顯赫的地位,後來在時間演進過程中逐漸衰落或身價陡降,千數百年至今亦未恢複往日輝煌或提升至相應規格。因而,常常使我為之喟歎,也不無困惑:何以衰落而發人世滄桑之幽思;幾多愴然而更想品咂式微之況味。未去之前,即揣摩多年,而終未得確切答案;雖憑想像卻從未忘卻。因為,這兩個地方絕不僅隻來自於文字所見,還是在我孩童時期,扛在父親肩頭上看“大戲”即領教了“大名府”的盛名,從外祖母講故事中,就已熟悉漳河邊上的古鄴城有“河伯娶婦”的陋習和慘劇,並從故事中結識了清官西門豹等等。稍後才從《水滸傳》中讀到了大名在當時稱為“北京”,權奸蔡京將自家女婿置此重地為主官;而在讀《三國演義》時,又知曹魏將鄴城作“鄴都”,實際上視為私家的老巢,築銅雀台(與金虎、冰井二台合稱為三台)“以娛晚年”,並由其子曹植作《銅雀台賦》:“從明後以嬉遊兮,登層台之娛情,見太府之廣開兮,觀聖德之所營。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臨漳水之長流兮,望果園之滋榮。立雙台於左右兮,有玉華與金風。攬‘二喬’於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僅列開頭數句,亦足以想見樓台之聳峙與瑰麗,至今令人神往。同時亦不難看出一千八百年前即在建築工程和塑造藝術上達到的高度。
其實大名與鄴城,何止春秋至三國年間即不同凡響,此後千數百年間,盡管具體治所略有更移,但大致均無愧於黃河流域重鎮和中原地區最繁盛最富庶的都市之一。僅舉其要者,以大名而言,五代十國時期的後唐開國皇帝李存勖,於公元923年在此登基,並將原名魏州改名為東京興唐府。這個後唐皇帝後來才遷都洛陽;一百多年後的北宋慶曆三年(公元1042年),為防禦契丹南侵,建大名府為北京,被稱為“北門鎖鑰”,出庫銀十萬兩修北京行宮。此京城周長達四十八裏有餘,有城門十七座。作為都城的北大門,“北京”在抗遼人侵中還真的發揮了作用,高壘堅守,始終屹立未動。時間又後移近一百年,偽齊“皇帝”劉豫在最初階段,也“建都”於大名,作為金幫傀儡的劉豫,以自身的叛賣行徑汙染了“大名”,但城地又豈能代人受過?自宋迤至金、元、明、清,大名始終未從府、道一級的規格下降。至於臨漳(鄴城),曹操之後,曹丕雖定都洛陽,但仍以此為五都之一。十六國時期,後趙、前燕,北朝東魏、北齊皆定都於此。僅舉上述諸點,在中國版圖上,曾經享有此規格的地方又有幾何?
也許正因如此,才更值得專程前去察考一番。及至去了之後,出於意外的是與去之前心情並不盡同。古今反差雖大,但並無多少傷古之惆悵;當日的輝煌不再,卻並未減弱我感覺中之溫馨,為何?且容我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