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軍

我素熾愛著竹。愛她月夜下清淡的芬芳,愛她風過時柔情的妙語,愛她婆娑的倩影、軒挺的身姿,愛她素雅悅目的顏色,更愛她“未曾出土便有節,縱使淩雲也虛心”的節操。對竹的愛,在日複一日的心靈對視中沉澱進血脈,竹化身成我靈魂的象征。

然而真正能夠與竹為鄰,對竹而居,還是2007年8月以後的事情。在那個燠熱季節,我們一家子搬入單位租借來的集體宿舍。選房時,我一眼便看中這一方小小竹林。隻為抬眼便能夠望見這片倩姿,我毫無怨尤地選擇了地勢、條件不算很好的房間。

搬入新居的當天夜半,我獨自坐在臥室窗前,望著月光中款款舞擺的竹姿,搬運重物的疲倦和房間狹窄帶來的局促感,頓時消弭於無形。仿如擁吻著純情初愛,我心底翻騰著一股快意的興奮,我知道我懸浮在半空的靈魂,終於找到棲息的場所。

我的母親一生在田地間操勞,離開土地總覺心裏空落落的無所適從。於是母親打起了這片竹林的主意,想把竹子砍掉,開出一塊菜園以慰對土地依戀之情。我哪裏能允?趕快撬石板、刈蒿草,在竹林不遠出給她開荒出一畦小小菜園。母親如獲至寶,把閑暇的時間和精神全投入其中。不久菜畦就蔥鬱起來。竹林清逸,菜園青蔥,倒是相得益彰,給我們生活平添幾多趣味。

然而美的事物總是經受不住愚氓的摧殘,竹林隻伴我短短時日,就慘遭滅頂之災。我可以阻止母親的意願,卻無能阻止人類與生俱來的貪婪,以及貪婪所滋生的蒙昧愚行。

那是一個夕陽無限好的黃昏。我迎著流光溢彩的餘暉,腳步匆匆而行。恍惚冥冥之中的暗示,整個下午我都覺心煩意燥,卻未曾想這征兆竟是預示竹林遭受砍伐。我本是想趕快回家,投身竹林消解心頭煩亂的意緒,映入眼簾的卻是慘不忍睹的悲劇。我匆匆的腳步隻是為奔赴一場“喪禮”。

數十根挺拔的竹已經仆倒在地,傷口處骨質露出慘淡色暈,恍若失血心髒痙攣的痛。她們被整齊地紮成捆。被削落的枝葉落滿一地,兀自靜靜綠著,似乎要趁生命尚殘存一息,把所有綠的生機全部煥發出來。

我愈發悲了。默然佇立在林立的竹茬間,看晚霞變幻成世間最瑰美的花圈。砍竹的夫婦含笑和我招呼。他們友善的微笑,在我眼中則變成惡意的揶揄。他們揚起的砍刀的青刃,劃破空氣,奏響沉痛得呻吟。這對夫婦是附近紙物店的老板,素來和善而淳樸。我不願指責他們用自己的辛勞換取利潤的願望,我隻能用手緊緊捂著心頭的悲傷。我無法阻止他們滅美的行徑,我隻能詛咒在人們血液作祟的貪婪。

夕陽漸漸沉落。一支來自遙遠處的悲歌響徹我耳際,悲戚的悼詞散落我心扉……

草草地吃下幾口晚飯,我就把自己丟進書房,連妻子呼喚也漠然不理。飯吃的雖少,可胃裏卻滿滿的,一股憤懣磅礴在胸腔。如水的月色灑落窗前,風隔著窗玻唱著深夜的恬靜。少了竹葉的輕歌曼舞,風也倍感寂寞了。恍惚間,我朦朧的眼瞳中,又顯現出竹婆娑蔥翠的倩影、曼妙柔婉的舞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