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武兆依然美麗。盡管她周身洋溢著掩飾不住的青春之氣,但她還是顯得比剛進宮時成熟了許多。失寵已成為她必須麵對的現實。她不知道她的身旁曾發生過怎樣驚心動魄的故事,她隻是調整了自已,並已經不再對皇上的可能再度恩寵抱一絲的幻想與奢望。她變得非常實際,況且將她處女身毀掉的那個夜晚,也並沒有給她留下美好的記憶。那疼痛的感覺至今猶在,她隻要一想起這些,就會身心顫抖,四肢冰涼。她對那些男女之間的事情沒有經驗,而且她以為今後也不會再有體驗了。她對做愛隻停留在一種粗暴、痛苦的認識上,她不知道那在別的一些人是一種最美好的境界。她還來不及走進那個完美的境界,就被棄置在陰冷的掖庭裏了。

白天,武兆總是堅持到內文學館去讀書,或是去聽那些尖細著嗓音講經布道的宦官們的課程。武兆覺得她能夠如此獲取學識是一件非常重要非常好的事情,因為她可以在無所事事的環境裏有事可做。她可以安安靜靜地讀書、寫字,這就比臘臘那樣不識字的宮人們好打發時光得多。武兆想,這應當感謝從小教她讀書的父親和母親。其實當時的武兆已確實別無所求。她已經確認自己將一輩子過這冷宮的生活。她深知宮中的事情以及個人的命運,是根本不可能通過自身努力而改變的。徒然的流水落花。眼淚和苦痛都無濟於事。所以,她隻能改變自己去適應現實,將囚徒般的生命盡量充實起來,並在其間拯救自己。

在內文學館讀書的過程中,武兆主要誦讀儒學經典,並對統治朝廷的這種理論依據不屑一顧。她覺得一旦深入了孔丘的靈魂,便即刻會發現他的虛偽和僵化。儒家的思想使武兆窒息,她堅信這是一種保守的沒有前途的學問。她得出的結論是,她絕不喜歡孔子的道德。

武兆除了誦讀儒書,還喜歡臨摹王羲之的書法。她覺得在那舞文弄墨之中,不僅精神不再空虛,而且會獲得極大的歡樂。而這歡樂是唯有會書寫的武兆才能體驗的。

內文學館的學養無疑把武兆帶進了一重新的境界,但臘臘依然是她的好朋友。除了臘臘,武兆還十分合適地同掖庭的宮人和宦官們建立了一種睦鄰友好關係。因她知道,要終生在此生活下去,第一性的,便是應當為自己營造一個和諧的生存環境。武兆很快實現了這些。後宮裏的人們對她都很好。她的不幸首先贏得了人們的同情,加之武兆又氣度非凡,她從不妨礙任何人的生活,也從不會在女人們中間搬弄是非。

當找準了這樣一種生活的基調,武兆便活得灑脫超然起來,甚至對徐惠的升遷都能泰然處之。

臘臘對此很不理解,她氣憤地說:“還寫什麼字呀,沒看見人家那邊又在搬家嗎?”

“誰又在搬家?”

“還不是那個小狐狸精。聽說最近又升了婕妤,現在正往更久的院子裏搬呢。肯定是這騷娘們兒說了你的壞話,否則你這麼年輕漂亮,皇上怎麼會不寵你呢?”

“臘臘你別這麼說,她搬她的,和咱們有什麼關係呢?我才小管她的事。”

“不管行嗎?我看著生氣。”

“生氣也沒用。臘臘,其實我早看明白了,這就是命。她覺得巴結皇上會生活得好,可我卻覺得讀書寫字更有意思。這樣的生活是我自己創造的,而不是依靠別人。所以,臘臘你先出去玩吧,我想再寫幾個字。”

“整天寫呀看的,煩不煩呢?”

“這你就不懂了,臘臘你還是先走吧。”

武兆說得心平氣和。她果然在臘臘走後,依然能平靜地繼續寫字。她覺得既然升遷的事與她無緣,她又何必為別人的升遷忿忿不平,壞了自己的心境呢?

武兆自己都覺得奇怪,她居然可以如此平和地麵對後宮女人的被寵幸與升遷,而毫無爭風吃醋的念頭,好像心早巳成為了一片清涼的年深日久的廢墟。每個夜晚和清晨,事實上武兆都能清晰地聽到掖庭通向皇上甘露殿的木門總是沉重地打開,又沉重關上的聲音,然後便是由遠而近或是由近而遠的腳步聲。武兆知道那會是一幅怎樣的情景。一群灰衣的宦官們挾帶著那個花枝招展,剛剛沐浴過的女人前往皇上的寢殿。武兆走過這樣的路。她記得那路上的碎石和那九轉十八彎的寂靜的回廊。她知道每一個晚上都會有一個女人走上這條路,然後她們寬衣解帶,走近那個赤身裸體的男人,躺在他的身邊任憑他的撫摸。隔得太久了,武兆聽到想到這樣的情景時已不再心悸。她慢慢變得平靜,並不再夢見自己穿過那扇沉重的門的情景。她已經習慣了她的這種被冷落的角色。原先所有的人包括曾粗暴地占有了她的那個男人都認為這朵美麗的鮮花被折斷以後,一定會枯損,會萎頓,會絕望得痛不欲生。但是武兆卻堅持著挺了過來,並活得充實燦爛,五顏六色,有滋有味。後來武兆才悟出,這便是她的能力,一種應變的能力,一種在大起大落之中承受極端屈辱而又不動聲色的能力。後宮的超常之苦造就了武兆的艱忍,同時也就造就了她不甘向命運屈服的意誌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