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很多年過去,姐姐的一雙兒女長大了。於是那女兒被皇後姨媽封為魏國夫人。而那個兒子賀蘭敏之,武兆要他繼承他外公的全部爵位。於是一個小小的少年,不僅一躍成為了周國公,還被授予了太子弘文館學士兼大散騎常侍的高官。應當說除了自己的孩子們,武兆最疼愛的也是血緣最近的就是姐姐的這一對兒女了。她對他們所懷抱的,一直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情。也許是因為某種難於啟齒的愧疚。總之,她對他們極好。她常常把他們接進後宮,給予最好最優越的生活環境。她看著他們在最顯赫的封號和官位下一天天長大。他們因此而出落成最英俊的少年和最美麗的少女。於是姨媽武兆更加疼愛他們。她為他們而感到驕傲。她不隻一次在母親楊氏麵前誇獎他們,說我們武家的後代是最傑出的。在武兆對這一對兒女的傾心關照中,他們慢慢地對這個皇後的姨媽也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但又是十分脆弱的感情。
武兆沒有想到的是,這樣一對她傾盡心血愛護的少年,有一天竟也來冒犯她了。最初是那個美麗的外甥女,隨著慢慢長大慢慢成熟,那個魏國夫人突然開始懂得漂亮的含意了。她在開始發育的同時,也開始著意打扮自己。她向姨媽學習化妝,並越來越喜歡穿那些袒胸露臂的衣裙。她的那些昂貴華麗的衣服總是開口很低,將她青春豐滿的乳房半裸著。這樣的魏國夫人仙女般在後宮裏飄來飄去,招搖過市,自然不能不引起人們的注意,特別是後宮的那些男人。她苗條秀麗,肌膚光潔,無論穿怎樣的衣服,都裹不住身體中向外噴湧的那種青春的魅力。她平日同哥哥敏之一道,住在楊氏的府第中。但幾乎每天,不是陪著外婆,就是獨自一人到姨媽的後宮裏來。她臉上總有最明媚燦爛的微笑。她不是同姨媽聊天,就是和姨媽的孩子們玩。她的目光天真無邪,似乎還並不懂得什麼叫欲望。她也沒想過她要得到些什麼。她隻是個漂亮的讓人賞心悅目的女孩子,後宮的人們都喜歡她。
魏國夫人也許本來可以成為武兆最好的女朋友,因為武兆一直像對親生女兒那樣關切她。但是高宗病了,武兆又政務纏身,她要在翠簾之後替高宗處理偌大一個國家的全部朝政。她已顧不上那個她無比疼愛的外甥女,她連自己的孩子們,甚至連病中的李治都無暇顧及。她荒疏了親人,荒疏了她那個本來很美好的家。她滿懷歉意地對魏國夫人說,姨媽很忙,不能陪你了。她要魏國夫人像從前一樣繼續到後宮和弟弟妹妹們玩。她不知她其實是在引狼人室,就像當年把姐姐引進後宮。她實在是顧不上這些了,她是拱手將魏國夫人的美麗交給了別人。
在繁忙政務的間隙中,武兆偶爾會突然想到後宮,想到生病的李治,想到東宮的李弘,還有後宮裏的李賢、李顯、李旦以及那個正在蹣跚學步的美麗可愛的太平公主。她會突然非常想念他們,自責自己作為母親對他們關心不夠,不能拿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陪他們,不能給予他們妻子的和母親的愛。這就是跨人仕途的婦女常常會產生的那種側隱之心,她們總是會在心靈裏複蘇起女性的溫情、滿懷愧疚地突然想念起她們的親人來。但是武兆轉念一想,她替他們把國家管理好,讓他們在無憂無慮的環境裏安全地長大,這也許才是她對他們最博大無私的愛。她過去一直就是這麼做的。她應當為此而感到欣慰才是。
但是這一天,武兆沒有把她對後宮親人的想念化解為工作的動力。她有種感覺。她突然非常想知道李治和她的兒女們在幹什麼。她也很擔心李治的病,於是驀地記起皇宮的禦醫今天要同請來的著名醫師一道為李治會診。
這一次想回後宮去的想法非常強烈,但絕對不是有預謀的,她隻是稍稍感到了某種不安。於是她突然宣布退朝,公事留待明天處理,然後便帶上侍女們返回後宮。
她先是在花園裏看到了被奶媽抱著的天真爛漫的太平公主。她親了她的寶貝女兒,聞到了那個上下掀動的鮮紅的小嘴唇裏溢出的甜絲絲的奶味兒。她覺得這個女兒真是美好極了,也珍貴極了,她終於有了自己的女兒。日後,她同她的女兒成為了女人中最好的也是最相像的朋友,她們可以做到最徹底的相知和理解,她們彼此扶助。而當母親仙逝之後,太平公主也是哀思無盡。她是武兆的眾多兒女中最熱愛和懷念母親的人。她將思念編織成塔樓,於公元705年在長安的東關為紀念母親修建了窮極華麗的“罔極寺”。隻是,那名寺中的建築物大半都毀在一代又一代的兵荒馬亂中了。
武兆匆匆離開她的女兒後,便疾步趕回寢殿想知道醫生會診的結果。她推開屋門,想不到竟然看到魏國夫人正慌亂地離開李治,她的頭發是零亂的,而且臉色緋紅,顫抖不已。
武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像昨天那一幕的重演。魏國夫人太像她的母親了,她們外貌像心性也像。武兆意識到她太疏忽太大意也太掉以輕心了,她原以為皇上在病中……
武兆在外甥女緊張的神態中已經得知了一切。她在想著下一步她究竟該怎麼辦。她在魏國夫人膽怯地叫著姨媽的時候,以最溫和體貼的微笑回報了這個已受到驚嚇的女孩子。然後她轉過頭去看李治。她看見這個病中男人的眼睛裏,正有一種很亮的光在慢慢消失,就像燈滅了似的。就在這一刻,武兆下定了決心。她隻是不明白,為什麼總是她最親愛的人要撞在她隨時都可能拔出的利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