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李重潤、李仙蕙、武延基的議論被添油加醋濃墨重彩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呈現於女皇的麵前。如同剜去了女皇心上的一塊肉,鮮血淋淋的疼痛立刻包攏了夏夜中那個蒼老衰弱的女人。暗夜無涯。張易之在那哀婉的濕淋淋的哭泣中想要告訴女皇的是,他是因為對女皇的百般忠誠才遭到那些飛揚跋扈的宗室子嗣們如此惡毒的攻擊和傷害的。

女皇把張易之更緊地抱在胸前。她覺出了那個男人的熱淚正透過她的衣服濕潤著她的肌膚。一種似曾相識的情景。她突然想到了那個滿臉是血滿身是傷的薛懷義當年也就是這樣委屈地躺在她的懷中……

為什麼?

為什麼總是不允許我有男人?

為什麼總是欺侮我的男人?

不!那樣的時代結束了。怎麼能讓易之和昌宗也受到如此傷害呢?那她的生命和生活裏還有誰呢?誰肯在這清冷的寢殿中日夜陪伴和侍候著她這個老女人呢?而這個老女人又是誰呢?難道她不是這大周帝國萬人之上的女皇帝嗎?

既然她坐在了那高高的皇椅上。

那麼她的私事她的宮幃風流就該是一個禁區,是任何的他人摸不得碰不得的。她不能容忍任何人誹謗她與她的寶貝二張,那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口小兒怎麼就敢於如此放肆呢?

她原本就怕被別人私下裏說三道四。盡管她是女皇,盡管她活在此世間想怎樣就怎樣,想愛誰就愛誰,想和誰上床就和誰上床,但是,畢竟這就是女皇一觸即發的痛處……

這是個痛處。

女皇果然一觸即發。她蹦了起來,她丟下了那個依然哭泣不已的張易之。女皇臉色鐵青,在漫漫的暗夜中,以她年邁蒼勁的步履在寢殿裏走來走去。熱風吹進來,她周身浸著濕汗。她覺得疲憊不堪。她知道無論對什麼,無論是在床上,還是在朝堂,她都已到了力不從心的時代。美人遲暮。但是不。她不單單是美人,她手裏還握著權杖。她不僅想愛誰就愛誰,而且想殺誰就能殺了誰。

她惱羞成怒。

她仇恨滿腔。

一個年近八十的任情任性的老女人真的憤怒起來……

武兆真的很恨。但是她恨的方式卻是引而不發。其實她心裏早就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幾個狂妄之徒。她要叫他們知道天有多高,水有多深;而生存在她的大周帝國中該怎樣才能保住性命。她不管他們是誰,不管他們是不是她的親人,是不是她的孫兒孫女,是不是她無比疼愛的那早巳逝去的武承嗣的長子。她不管他們是誰,隻要是傷害了她。她是至高無上的,不可妄加評論更不可以惡意攻擊。她要讓天下從此知道這樣的一個道理。一條鐵訓。於是女皇在心中盟下血誓。在這個可怕的不眠的夏夜之後,一清早她就把兒子李顯召進了寢宮。

李顯依然戰戰兢兢。他等在那裏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母親要這麼早就召見他。因為太早,他於是恐懼,他本能地覺出必然有災難將要來臨。

武兆從寢殿的影壁後麵走出來。她走得很緩慢。她的頭仿佛在抖。她的臉色十分難看,憔悴而焦灼,眼圈是濃鬱的黑色。她坐在椅子上,放在扶手上的那雙枯瘦的手也在抖。她的蒼蒼白發,稀少而蓬鬆,在早晨的光中顯得很輕很飄逸。她看著太子李顯。她的目光如刀鋒。她很冷漠很平靜地對她的兒子描述了重潤以及永泰公主夫婦的罪行。她在描述著那一切的時候,那美奐美輪的張氏兄弟就站在她的身旁,仿佛滿腹委屈。

“他們是為了朕。”武兆抬眼看看張氏兄弟。

“他們為什麼因為朕要蒙受如此羞辱如此傷害呢?”

“那麼朕又是誰呢?”

李顯垂著頭站在那裏聽著母親的嗬斥。是的,“朕”又是誰呢?李顯無言以對。他早已渾身大汗仿佛水裏浸過一般。他的長袍濕透了,驚恐的汗水順著他的頭發一滴一滴地流下來。為什麼是我的兒女?他們為什麼要這樣?他們遇到災禍了,他們已在劫難逃。不,為什麼?李顯被嚇壞了。他覺得他就要倒下了。他已不能再支撐自己。他跪了下來,跪在了他滿地的汗水中。還有眼淚。他神情恍惚,他知道他就要保不住他的孩子了。自從他返回洛陽,並被立為太子,住進與母親隻一牆之隔的東宮,但卻依然心有餘悸,沒過上一天的太平日子。他如驚弓之鳥般惶惶不可終日。他格外地小心從事,生怕哪一天不知道為了哪句話,引來比上一次流放還要可怕的滅頂之災。

然而,最終還是難逃厄運。而這一天終於到來了。當李顯在母親和耀武揚威的張氏兄弟麵前聽完了母親的指控,他馬上便意識到他的家庭又要大難臨頭了。十四年了,母親為什麼直到今天才來殺他們。大汗過後便是徹骨的寒冷。李顯周身顫抖著,仿佛母親手中那把多少年來一直懸在他頭頂上的長劍,此刻已經橫在了他的脖子上。那麼冰涼的,冒著閃閃的寒光。現在,他想要殺要剮,都由著那柄劍了,隻是,他一直費心保護的家,他的天真可愛的兒女們……

“他們不是你的兒女嗎?”

女皇的聲音仿佛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敲擊在李顯的耳廓上。

“是的,母皇,他們是我的兒女他們罪該萬死他們不該……”

“行了。你也不必在朕的麵前這樣詛咒他們了。子不孝,你當然知道是誰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