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有此事?”
女皇恍若被震驚了。
“他以天子自居嗎?朕為什麼沒看出來?”
於是,新的一輪對張昌宗的攻勢又如排山倒海般壓過來。他們全不管女皇是不是看出來。
女皇被夾擊著。她已覺出了她的節節敗退,她似乎已抵擋不住那一陣猛似一陣的巨浪了,她覺得她就要被淹沒了,她已經喘不過氣來。
女皇被逼到了絕路。
當一個人被逼到絕路的時候,她反而英勇了起來。
誰也想不到,女皇竟奇跡般從病榻上站了起來。盡管搖搖晃晃,但她還是堅持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走到了寢宮的門口。
她麵對著守在寢宮外禦史台的官員及衛兵們。她銀白色的頭發在初冬的寒風下輕輕地飄舞著。她推開了左右攙扶著她的侍從們,獨自一人站在紫紅色的宮門下,與禦史台的官員們對峙著。
“你們要捉拿朕?”女皇的聲音很嘶啞,但卻鏗鏘有力。
“微臣是要將張昌宗押赴禦史台受審。”回答女皇問話的那個朝臣竟也不甘示弱。
“朕這裏需要他。你們可以去了。”
“不,陛下,臣等公務在身,事關社稷,請陛下一定交出張昌宗。”
“一個小小的昌宗,關社稷什麼事了?社稷是朕的,不是你們禦吏台的。連禦史台也是朕的。朕已赦他無罪。你們走吧。”
“可是陛下……”
禦史台官員及衛兵忽拉一片跪在了女皇的腳下。他們久久地跪著,就跪在女皇的眼前。那盜賊不滅誓不收兵的架式,那緩緩漫延著的意誌。
女皇依然獨自站在那裏,獨自麵對著她的朝臣。她心如刀絞,滿心傷痛,兩行老淚從她滿是皺紋的臉上流下來。她搖著頭。她的頭發在冬日陽光的照耀下閃著銀白色誘人的光彩。她是那麼孤單,她囁嚅著說:“你們這是在逼朕。”
沒有人聽到女皇不斷抽動的嘴裏在說著什麼。他們隻是看見那個衰老的女人扭轉了身,獨自向寢殿的深處走去。於是人們的心裏有點難受,有點感慨。人生在世,何其艱難,女皇尚且如此,世人又將遇到多少磨難。
而這瞬間的惻隱之心並沒有動搖朝臣們的決心和意誌。當女皇一消失在寢殿的大門之內,他們便衝上去捉住了張昌宗,並把他綁赴禦史台。
然而,張昌宗還未被押解到禦史台,便有騎著快馬的後宮侍臣將女皇親筆的敕令送到了禦史台。女皇在那敕令上親自寫下了“特赦張昌宗”幾個字。那墨跡未幹的幾個字盡管哆哆嗦嗦,但卻遒勁有力,顯示出女皇此時此刻頑強的意誌和不可侵犯的權威。
有了女皇的親旨還能再怎樣呢?禦史台的官員們當然不能違抗,於是張昌宗剛被押到禦史台,便即刻又躍馬揚鞭地返回了女皇的後宮。
“蒼天助我——”
這是女皇重新看到劫後餘生的張昌宗所說的唯一一句話,然後她便摔倒在張昌宗的懷中,昏迷了過去。
多事的長安四年在風雨飄搖中勉勉強強地過去。從此,女皇在身心疲憊心力交瘁中愈發地衰弱了下去。她已經拚盡了最後的氣力,最終還是保住了她的二張她的寵物。但在終於捱過了這一年後,她的生命仿佛被耗盡一般,似乎再難有轉機了。
朝臣們之所以連續對張氏兄弟發動攻勢,必欲將他們置於死地,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因為女皇的不夠明智。她本已經身患重病,生命垂危,又不能親臨朝政,卻就是不肯退下皇位,把朝廷交給此時已年過四十的太子李顯。而李顯一天不繼承皇位,他儲君的位置就一天不能安穩,王朝的未來也就一天沒有保證。在如此危機四伏的形勢下,女皇以病人膏盲之軀還硬賴在皇座上,使整個朝廷癱瘓著,不能正常地運轉。
於是朝臣們才決定搞掉二張。
於是他們一個回合緊跟著一個回合地向二張開戰。
其實,這場表麵上對準二張的戰爭實際上是直指女皇的。名為彈劾二張,實為逼迫女皇退位。而唯有女皇退位,太子登基,朝廷才可能恢複它原先的勃勃生機。
然而朝臣們還是鬥不過女皇。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女皇的淫威依然鋪天蓋地地籠罩著。女皇畢竟是女皇,無論她的生命是怎樣地脆弱怎樣地難以為繼怎樣地危若弦絲,她的地位依然是至尊至上的,她的詔令也依然是一字千鈞。權力依然在她的手中,而那罪惡多端的張氏兄弟也就依然能恃寵驕縱,繼續旁若無人地出入於女皇的禁宮。
朝臣們終於從事實中認清了他們所麵臨的嚴峻的局麵。一切的症結在於女皇。隻要女皇本人活著,哪怕是隻有一口氣,那張氏兄弟便是一天搞不倒的。
當給女皇帶來無限困擾的長安四年匆匆過去,女皇在病榻之上,竟依然癡迷於更改年號。新年一到,她便將新的一年更號為“神龍”,並大赦天下。女皇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到神龍這個詞彙,更不知這神龍的意義是什麼,而在這神龍的籠罩下,她的王朝又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總之女皇很盲目,或者是她已經糊塗了。女皇在元旦做完了更改年號的事情後,便又重新龜縮到她的寢宮,苟延她垂危的生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