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家鄉的閣樓(1)(1 / 3)

趙翼如。

愛家鄉,難道隻是蘸著油漆粉刷那古老的庭院?

—題記。

過去,我常愛用五顏六色的讚美詞串成項鏈,獻給我親近而古老的家鄉。忽然有一天,線崩珠散,散珠呻吟著落向塵間,似在聲聲怨我:“別化妝了,還我無粉黛的素麵!”

還你素麵,原是何等蒼白!

但我還是撩起久遠的運河水,為家鄉洗麵。

鉛粉飄走了,於是,碧沉沉的水麵映出一排飛簷陰森的閣樓,依稀帶著影子般的寧靜,微微傾斜著,似在向水中的藍天訴說它們遙遠的過去……

“好一片小橋流水人家!”某電影導演來我家鄉,驚歎道:“以後拍古裝片可要來這喲!”

可不是小橋流水人家?望不到頭的十八條巷,似乎十八年也走不完,它彎彎曲曲,仿佛在幾世紀前,它們還年輕而左瞻右顧探索道路的時候,突然被一道禦旨立地封疆,從此再不活動了。人站街中,幾乎能腳踏兩邊的門坎;在閣樓上吸煙,煙能熏黑對麵的房簷。青石牌坊與七閣八樓擠在一起,壓低了一線天,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咯噔,咯噔……”踏著石板路,繞上羅鍋橋,望那碧水青苔,聽那吱吱櫓搖,豈不發人懷古之幽情?今人不見古時樓,今樓曾經住古人;今人古人若流水,長住閣樓皆如此……

看,小巷深處走來一人,雖沒有穿長衫,裹青巾,卻也斯斯文文地背著手,低首沉吟,緩緩踱步。再看,小橋上馳來一輛推土車,推車的小夥子像是從天而降的哪吒,雖然缺少文化,卻不乏氣力……這一慢一快,一文一武,多麼和諧地統一在古老閣樓的背景上!

然而,和諧終究被打破了—外出兩年還鄉,十八條巷已從大地上消失,被拉成一條寬直的馬路;那位導演若來拍小橋流水人家,滾滾的車輛聲該回答他:我們要跨上高速公路!

仿佛每塊石頭,每寸土地,都張開嘴吐著熱氣,一排六層樓房在號子聲中拔地而起,顯赫大方,與當初那婉約的閣樓相比,不啻是銅琶鐵板唱大江東去!大江東去,浪淘盡……

小閣樓的廢墟正在消除。大繩套在殘壁上、斷牆上,幾十副赤膊拉緊大繩,一、二、三!又一障礙轟然倒地,騰起迷人的煙塵,留下一片碎磚。在工人抽煙喝水的空隙,卻有幾個居民呆呆地在廢墟前站定,目光中流露出無限的依戀。半晌,他們又悄悄抱起一捧一捧的磚頭木片,修補殘剩的小屋去了……

我走進閣樓,撫摸著被白蟻蛀出空洞的牆柱,望著那像一頁讀膩了的書似的昏黃天花板。它的主人,何以還要留戀這些呢?

推開木窗,一眼望見古運河水,我驀然明白了—雨後的河水,濃綠光滑,浮著閣樓的倒影,映著故鄉人的明眸……啊!這條河,沒有浩浩蕩蕩的氣勢,也沒有開闊的遠景可以讓人遊目騁心,它披著暗綠色的外衣,憑著它柔和的曲線,嫵媚的姿態,在慢節奏的小城市裏懶懶地伸展著,像美女般纏繞那圍它而立的一排排閣樓……

是啊,小閣樓內外的生活,就像這凝滯的河水,一點一點地浸潤了故鄉人的心,不知不覺地改變了故鄉人的氣質,他們與小閣樓幾十年、幾百年釀成的情感,怎能一旦消脫呢?

我想起自己家的閣樓。她藏著我童年的甜蜜,寄著我少年的憧憬。我常常在樓梯的窗口臨河眺望,好似懸在波心的雲朵,隨波逐流地跟著河一起去了—和緩的微風吹過,輕靈的飛鳥掠過,我的夢幻在怡然自得中飄過……忽然,木樓梯一響,是媽媽帶好吃的回家了;木梆子一敲,準是門口賣餛飩的老漢又喚我了……我還記得我家屋簷下有棵被蛀空的老樹,樹上常見一個小東西,那是蝸牛,它背著個小房子,小心翼翼地伸出觸角,探一探路,爬一爬。我曾用小棒棒去搗它,罵它窩在“小屋裏”爬不快呢。豈不知我們的祖先早巳“常笑蝸牛帶屋行”了!而我自己住的閣樓—正室廂房,門窗關閉,布置井然,恰顯出緩慢的生活節奏!

我探身窗外,欲再尋幾片顫抖的回憶,可是機器的轟鳴使我心頭猛驚;老運河仿佛也在激動、震顫,一股湍流衝向小閣樓的倒影,把它拉長,扯碎,帶走了……難道我還處在童年和少年?我不該進入青年和壯年嗎?我不該在完成了古老的使命之後把空間讓給更新的生命?留戀往日的遺跡和光榮,會促使人前進,也往往會縛住人手腳,特別當你留戀的舊物,已經轉化為陳腐的時候!我們民族的長期停滯,不也阻於“留戀”麼?

[鑒賞]

趙翼如(1955~),江蘇人。女作家。報紙文藝副刊編輯。近幾年發表散文,報告文學多篇。

“家鄉的閣樓”,封塵著作者童年的記憶。今日作者家鄉的變化又何止是一些閣樓……作者隻是以此為切入點來反映家鄉的進步,同時,告誡人們不要沉湎於過去,而要與時俱進。

大凡愛家鄉的人,總不免對家鄉的一景一物有著難以割合的感情,因為這一景一物能喚起往事的回憶,能蕩起情感的漣漪。《家鄉的閣樓》的作者正是沿著這種情感的線索抒寫著自己對家鄉景物的一份情愛。然而這種情感又是複雜的:家鄉柔和的運河是寧靜的,它是家鄉的特色,然而它也和落後與閉塞等義;家鄉的“小橋流水人家”是可親的,但那“人站街中,幾乎能腳踏兩邊的門坎;在閣樓上吸煙,煙能熏黑對麵的房簷”的擁擠,又幾乎使現代人感到喘不過氣來,家鄉的閣樓藏著童年的甜蜜,木樓梯的咯吱聲,帶著媽媽的溫馨;木梆子的敲響,是家鄉熟悉的節奏。然而婉約的閣樓已被白蟻蛀成空洞,成為陳舊的象征,熟悉的節奏在今天正顯示出它遲緩的缺憾。於是,隨著時代的大潮,家鄉開始了巨變。麵對這種巨變,作者以極其複雜的心情寫出了她以及家鄉人對舊居、舊物的難以割舍,同時又以理性的眼光評價分析著這種巨大的變化。隨著這種敘述與描繪,文中的理性因素漸漸突出,漸漸地深沉起來:“機器的轟鳴使我心頭猛驚,老運河仿佛也在激動、震顫,一股湍流衝向小閣樓的倒影,把它拉長,拉碎,帶走了……難道我還處在童年和少年?我不該進入青年和壯年嗎?我不該在完成了古老的使命之後把空間讓給更新的生命?留戀往日的遺跡和光榮,會促使人前進,也往往會縛住人手腳,特別當你留戀的舊物,已經轉化為陳腐的時候!我們民族的長期停滯,不也阻於‘留戀’麼?”在這裏作者意在表達這樣一種思想:阻礙人前進的,便應當摒棄。無論家鄉還是祖國都應以這種態度來麵對過去。這是愛的反思,是理性的,也是情感的,它體現了作者愛的深度,也體現了作者理性的高度。這時我們若再琢磨一下“家鄉”的深切含義,再回頭看看作者的題記,便會有某種新的領悟:“愛家鄉,難道隻是蘸著油漆粉刷那古老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