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宗璞(1)(2 / 3)

有個什麼筆會,十來個人到南方轉悠回來,人說宗璞愛吃攤頭小吃,我表示意外。原以為這一位書香門第,想當然過的是閨秀日子,和攤頭小吃不好聯係。提問:“怎麼個碴兒?”

一位說好比逛街,走著走著不見了宗璞,回頭一找,在街邊小攤上坐下了。一位補充說,賓館裏的飯夠可以的,是吃了飯出來逛逛的。

過後南方又有筆會,我打電話約宗璞一起逛逛,當然高論“冠冕”理由,稍帶點綴風味小吃。宗璞歎息了,歎道剛從美國回來,“行李都還沒有打開”。我放下電話,聯係諸多信息——納悶,她回來足足一個來月了。“行李都還沒有打開”的話,查非空言,實屬意外。

劉心武說——這裏非提名道姓不可,茲事體大,出語不凡,生怕牽涉“知識產權法”也。這位劉賢弟說他的宗璞大姐開會不善發言,才三五句話,就“摳桌板”了。“摳桌板”一詞,入腦儲存。

若幹年後,在一個座談會上,一位法蘭西作家振振有詞,帶點講課風範。我對外國和尚,大都摸不著頭腦,聽著聽著走神了。接著宗璞發言,雖是娓娓而談,可旁征博引,我漸漸聽出意思來,大致是對外國和尚的“解構”。她的眼睛通過鏡片,落在一支筆上。那筆是用兩隻手的手指頭抬著轉著,因此手指頭始終沒挨桌板兒。

我雖“碼”字為生,對字源卻沒有做功夫。憑空覺得人見人怕的“癌”字,乃老前輩照著骷髏畫下來的:缺牙少齒的下巴骨上,碼著洞洞。此字光臨還一概如金聖歎說的“於無意中得之”。朋友們會說某人中了頭彩,無意之中複強調意外。

宗璞得過一回,挺過來了。若幹年後,又得,不是複發,是又一個頭彩。現在又挺過來了,這在任什麼人身上,都不是說聲意外了得。見到宗璞,索性不敢掛齒,就像世界上從來沒有過這些個“撈什子”。噫籲兒戲,身懷絕症成絕技。

前邊說到季老在《牛棚雜憶》中,在“悲劇”前邊不惜動用四個“最”。另在“自傳”中,用的是兩個對應的“極端”:“極端絢麗的麵紗下蒙著的極端殘酷的悲劇”。悲劇剛過,宗璞發表了篇小說《我是誰》,寫一個女教授挨了鬥回家,隻能匍匐爬行,感覺自己成了蟲子……

20世紀50年代,宗璞的“響”作——比“名”作多有聲響,更和“險”字聲同韻不同——《紅豆》,20世紀80年代的《我是誰》,在同行中也是打響了的。前後兩篇寫的都是校園生活,兩個園裏都有湖,有樹木花草,都是有文有理的大學,小說的主人公又都是有才有貌的女士。《紅豆》裏的叫江玫,是個文科學生。二三十年後,《我是誰》裏叫韋彌,是植物學者。《紅豆》裏有這麼一段:

……隻有和暖的春風和他們做伴。綠得發亮的垂柳直向他們擺手。他們一路讚歎著春天,讚歎著生命,走到玉帶橋旁。

“這水多麼清澈,多麼豐滿啊。”江玫滿心歡喜地向橋洞下邊跑去,她想著摸一摸那湖水。齊虹幾步就追上了她,正好在最低的一層石階上把她抱住。

“你呀,再走一步就掉到水裏去了!”齊紅掠著她額前的短發,“我救了你的命,知道嗎?小姑娘,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江玫覺得世界上什麼都不存在了……

“我是你的。”不禁聯想“如花羨眷,似水流年”。

《我是誰》中也有一段湖邊的文字;

……孟文起和韋彌同樣地驚恐,同時撲倒在地,變成了兩條蟲子。“這便是蛇神了!”韋彌平靜地想。蛇挑唆夏娃吃了智慧之果,使人脫離了蒙昧狀態,被罰永遠貼著土地,不能直立。那麼,知識分子變成蟲子在地上爬,正是理所當然的了。韋彌困難地爬著,像真正的蟲子一樣,先縮起後半身,拱起了背,再向前伸開,好不容易繞過這一處假山石。孟文起顯然比她爬得快,她看不見他,不時艱難地抬起頭來尋找……

……她感到一陣莫名的恐飾,尖聲哭叫起來:“我啊,這正在消失的我,究竟是誰?”

……韋彌靜下來了。她覺得已經化為烏有的自己正在凝聚起來,從理智與混沌隔絕的深淵中冉冉升起。我出現在她麵前。她用盡全身的力量叫喊!“我是——”她很快地向前衝進了湖水,投身到她和文起所終生執著的親愛的祖國——母親的懷抱,那並不澄清的秋水起了一圈圈泡沫漣漪,她那淒厲的、又充滿了覺醒和信心的聲音在漩渦中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