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聊著,下午離我們越來越遙遠,已經跑到天邊外了。
夜,深了。而我們,誰都沒有犯困。睡眠這時候睡著了。睡眠不再打擾我們。已經有誰說了,聊個通宵得了。通宵就通宵。娜回應著,反正也回不去了。但是,最後的結果出人意料,大家還是睡著了。在各自的位置上。小冰把腿搭在床上,歪在椅子裏,嘴角流著口水。大胡和老東靠在床頭,互相依偎著,像一對親兄弟。單從他們現在的行狀看,哪裏像是在酒桌上爭風吃醋的家夥啊。娜的眼睛也小了,雙眼皮也出來了。在他們睡著之前,娜在她的包裏找東西吃,隻找到兩塊巧克力。娜說隻有兩塊。娜看看小冰。小冰說我不吃。娜又看大胡和老東,兩位正在打著瞌睡。娜就把巧克力扔了一塊給我。可能是巧克力的原因吧,我和娜雖然被瞌睡緊緊包圍著,還是看到他們一個個先睡了。娜小聲說,你唱歌……唱羅大佑《光陰的故事》,是為我唱的,對嗎?我說對。娜笑著,說,你也睡吧。你那兒不舒服,靠在這兒吧。這本來就是你的床。我說不,不用,能睡。娜說,睡吧。娜也睡了。我後來也睡著了。我醒來時,發現我是靠在床頭上的。我身邊是娜,她的頭,正歪在我的肩膀上。我聽到娜輕微的喘氣聲。
時間風景
二十年前,我因為工作關係,每周要在新浦和徐州之間往返一次,每次都是乘火車,而且是那種逢站必停的慢車,從新浦一路數過去,海州、包莊、白塔埠、曹浦、東海、石湖、阿湖、石埠等等。幾乎每半小時不到就要停一站,到了徐州,大大小小共有三十多站。時間都在每次停車中被打碎了。在打碎的這些時間裏,風景也是無處不在,車上的,路邊的,男的,女的,自己的,別人的。
一個深秋的早晨,車廂裏的旅客較多,大部分是各個小站上來的農民,他們擁擠在車廂裏,看窗外飄飛的細雨。因為車速慢,可以清晰地看到窗外樹上殘存的青黃相間的樹葉和收割過的茬田以及新長的麥苗。車廂裏也很潮濕,站在走道裏和席地而坐的旅客身上都有雨淋過的水印,在“晃當”聲中,大家都默不作聲,一些說不清楚的氣味和情緒在車廂裏或沉澱或飄浮。是的,大家都是陌生人,車廂環境又不太好,誰願意講話呢?隻有少數幾個人倚靠在編織袋上吃煙,也有人在吃雞蛋。沒有人關注時間在流逝,他們隻是聽不時預報的站名。其實,不是列車把我們帶走,而是時間把我們從一個地方帶到另一個地方,從他們木納、寡淡的神色上,我似乎感受到他們的心靈也在經曆一次非同尋常的旅行。
我站在兩排坐椅的中間,一直注視著身邊的一個老太,她足有八十歲了,臉上有縱橫交錯的溝壑,頭發也白了大半,她從哪一站上來我也記不清了,似乎是從大許家,或者曹八集,隨身隻有一個包,那是用花色模糊的毛巾縫製的,包裏鼓鼓囊囊塞滿東西。一個八十歲的老人獨自旅行,讓我有一些崇敬,有什麼事需要他隻身一人前往呢,在這樣一個陰晦的雨天,在這樣一個擁擠的環境。我隻能從她臉上看到歲月的風霜,看到時間的刻刀留下的印痕,卻沒有看到放心不下的心事或無法釋懷的惦念。
有一個花白胡須垂到衣領上的老人擠過來了,他可能是剛從停靠的那一站上來的,身上披著一塊塑料布,頭上戴著鬥笠。他擠到我近旁,不走了,挨挨蹭蹭地往地上坐。他身邊坐著的一個青年要讓座給他,他把人家按住了,說,我坐地上。老人席地而坐,慢慢騰騰地把身上的塑料布解下來,一下一下地疊好,拿在手裏,頭上鬥笠依然戴著,散發出濕淋淋的氣息。
火車廂裏的世界也許是世界上最單調也最複雜的世界,看上去貌是平靜的表情下,心裏或許裝著幾火車也載不完的事。能承受他們心事的,也許隻有飛馳而過的時間了。
這是兩個不相幹的老人。我起初這樣想。
但是,當他們相認的那一瞬間,我還是震顫了。
白胡子老翁從懷裏掏出一把炒米,端詳一下,慢慢地往嘴裏送。他在咀嚼地時候,看我一眼,又看一眼周圍的人,都是不經意的。驀然的,老翁的目光停頓了一下,那是一種明顯的停頓,然後,和他對麵老太太的目光相遇了。
當兩位老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的一瞬間,我似乎聽到他們內心怦然而動的聲音。
是你?
是你!
我真的沒有聽清是誰先開口的。但這已經毫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相認了。我看到老翁顫抖的目光顫抖的神情和老太太顫抖的雙手。兩位老人的手越過數十年光陰和時空,在一列火車上緊緊握在了一起。而他們的目光依然相對著,似乎要從對方的臉上讀出什麼。我看到老太太眼中閃動的淚水正在極速地聚積。與此同時,老翁的眼睛也濕潤了。他們好久沒有說話,四隻滄桑而幹枯的手緊緊相握。他們的目光繼續在對方的臉上尋找著,滿臉深深的溝壑裏藏著歲月的風霜以及蜂擁而至的遙遠的記憶,還有語言無發表述的複雜而難以抑製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