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達
在我的麵前,是一張陳舊的美聯社新聞照片。照片上是美國黑人短跑運動員湯米·斯密斯,他曾經打破200米世界紀錄,曾經代表美國獲得奧運會金牌。可是這張照片記錄下的,卻不是一個短跑冠軍衝向終點的輝煌瞬間。那樣的瞬間,輝煌卻並不罕見。照片記錄的是湯米·斯密斯另一個瞬間,一個凝固、沉重、卻依然輝煌至今的瞬間。
故事必須回溯到上世紀60年代。那時候湯米是美國加州大學聖荷塞分校的學生,校田徑隊的運動員。湯米出生在加州的一個農民家庭。家裏窮,父親從小就把孩子們趕到棉花地裏幹活,幹夠了活才能上學,才能玩耍。摘棉花、賣棉花,湯米從小就有被一些惡意的白人稱為“小黑鬼”的經曆,從小就感受過黑人遭遇的不平等。
湯米內心非常敏感。他告訴他的黑夥伴們,我們必須上完所有的課,通過所有的考試,我們必須名副其實地從大學畢業。盡管他們所有的人都明白,這些出身貧窮的黑孩子,擺脫貧窮和出人頭地的最佳機會,就是跑出好成績來,拿到獎牌。
就這樣,他們迎來了1968年,那一年,奧運會將在墨西哥舉行。
1968年是全世界各種思潮大震蕩的一年。美國還深陷在越戰的熱帶叢林裏,國內的民權運動卻此起彼伏。在美國,表麵上的混亂掩蓋不了一個不可逆轉不可回避的深刻變化的主流:變革傳統製度和習慣中腐朽的虛偽的不人道的東西,走向一個更符合人性、更尊重別人、更自由、更平等的社會。
美國的黑人運動員自然受社會思潮的影響,把眼光集中在黑人社會地位這一問題上。
將要參加10月奧運會的黑人運動員們在醞釀集體抵製奧運會,以抗議當時美國社會依然存在的種族歧視。美國奧委會的官員當然不希望這樣的抵製發生。他們請出了大名鼎鼎的黑人運動員傑西·歐文斯,他曾經在1936年柏林奧運會上獲得4塊金牌,從而用事實粉碎了納粹關於種族優劣的陰險理論。他來給後輩黑人現身說法,勸說黑人運動員們不要輕率行動,自毀前程。嚴格地說,歐文斯是有道理的。
最後,黑人運動員們放棄了集體抵製奧運會的念頭。除了歐文斯的啟迪,還有非常簡單的原因:這些黑人青年,作為個人,他們付不起放棄奧運的代價,這是能夠使他們個人和家庭的生活改觀的惟一機會。但是,他們還是發起了一個叫做“尋求人權奧林匹克”的活動,呼籲每個人用他們個人認為合適的方式,各自表達他們對美國黑人人權狀況的觀點。
終於,他們開赴墨西哥了。湯米的200米跑開始了。他疾風一樣率先衝向終點,黑色的肌膚閃著亮光,活像一頭黑豹。全世界都在屏息中注視。19.8秒,又一個世界紀錄。獲銀牌的是一位澳大利亞運動員。他的同伴,來自紐約的黑人隊友約翰·卡羅斯獲得銅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