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他身後不遠處響了起來,沙啞,並不好聽。鍾辰軒又吃了一驚,雖說他沒有關門,但在別墅外牆,必須要密碼和特製的鑰匙才能打開大門。回頭一看,一個穿了件劣質的花格子外套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他後麵。鍾辰軒依稀覺得,這個男人跟程啟思和安瑤,都長得有點相像。
那男人對著他咧開嘴笑了一下。他的兩顆門牙都缺掉了,隻剩下了兩個黑洞。他的膚色是暗黃的,黑中帶黃,眼珠也帶著黃褐色,那是一種不健康的顏色。鍾辰軒的眼光落在他手裏的鑰匙上,他不認為這男人的鑰匙是偷來的。
“你又是誰?”鍾辰軒反問,那個男子臉上的笑容更歡悅了。
“我是啟思的舅舅,安遠。你是啟思的朋友吧?”他注視著鍾辰軒,看了好一會,落到了鍾辰軒手裏拿著的藍玫瑰上。“為什麼是藍玫瑰?不應該是藍玫瑰的,應該是紅玫瑰,就像花園裏那些美麗的波旁玫瑰一樣。”
“我從來沒有聽啟思提過他還有個舅舅。”鍾辰軒說。
安遠笑了。“如果你有一個我這樣的舅舅,你也會不願意對別人提起的。不過,啟思是個好人,很大方的人,我找他借錢,他從來沒有說過不字,也根本沒想過要我還。他不喜歡玫瑰,可他還是在花園裏種滿了玫瑰,即使玫瑰也總會一朵朵枯萎。”
他說完這句話,就在一張舒適的錦鍛麵的躺椅裏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半杯酒。水晶雕花的杯子,透明得像水一樣清澈的白蘭地。安遠幾乎是滿足地啜了一口。“現在,隻有在這個外甥這裏,我才能喝到好酒。”他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這一口把杯子裏的酒都喝完了。他仰靠在椅背上,低低地哼起了歌。
他哼的是《夏日裏的最後一朵玫瑰》。令鍾辰軒驚訝的是,這個看起來潦倒的男人,卻有相當純正的英文發音。
“為什麼?”鍾辰軒問。
安遠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這次是滿滿地斟上了一杯。“你太好奇了。好奇心太多不是好事情。你一定去過閣樓,是不是?”
鍾辰軒眼裏閃過一絲詫異。他確實曾經在那上了鎖的閣樓門前徘徊過,因為他曾在這裏住過幾晚,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是聽到從頂樓有奇怪的聲音傳來。有人在那裏不停地踱步,有時快,有時慢。還有人的歎息聲,有時候是男人的聲音,有時候是女人的聲音。有時候會有歌聲,女人的歌聲,淒婉的,哀傷的。鍾辰軒對於中國的戲曲知之甚少,他隻知道這個女人唱的是中國傳統而古老的戲曲。但他聽不出來,究竟是昆曲,京劇,越劇,還是黃梅調。他甚至聽不懂她究竟唱的是什麼。
這座房子裏,隻有安瑤和自己兩個人,有時候會多出一個程啟思。傭人都是鍾點工,不會在這裏過夜的。鍾辰軒對安瑤知之甚深,她也是完全歐化了的女孩,她喜歡歌劇,喜歡芭蕾,喜歡莎士比亞,喜歡拉辛……但她對中國戲曲的了解,幾乎是一片空白,連看到川劇的變臉吐火都要大驚小怪。那麼,唱歌的女人是誰?歎息的男人又是誰?
“沒有。”
安遠笑了,他一定曾經是個美男子,他的十分端正的五官還依稀能看出年輕時候的模樣。但他現在隻是一個酒鬼,也許他走進來的時候是清醒的,但這時候他已經開始醉了。伏特加不是啤酒。
“不要進去,千萬不要進去。那裏……”他的聲音更低了,臉上的神情也更神秘了,“有鬼。一個女鬼,你沒有聽到她唱歌麼?她一直在唱,她走到哪裏都在唱……她唱得真好聽,是不是?”
鍾辰軒點了點頭。“是的,很好聽。她唱的究竟是什麼?”
安遠摸出了一個破舊的皮夾,在裏麵翻找著什麼。“我給你看,我給你看她的照片……我一直留著,一直留著……”他喝完了大半瓶伏特加,口齒已經有些不靈便了,鍾辰軒非常耐心地等待著他的找尋。
忽然,他覺得自己的手上濕濕的。低頭一看,他的手在流血。藍玫瑰是沒有刺,怎麼會流血?鍾辰軒再仔細一看,鮮血竟然是從藍玫瑰的花蕊裏流出來的,逐漸染紅了藍色的花瓣,染紅了碧綠的花梗。幾滴血落在了他的手上,仿佛是被玫瑰的刺刺傷所流出來的血。
鍾辰軒怔住,一時不知所措。他對麵的安遠突然發出了一聲狂叫,叫聲裏滿是恐懼,發瘋一樣地奔了出去。鍾辰軒猝不及防,就看著他一直狂奔到了別墅的外牆,從門裏直衝了出去。鍾辰軒模糊地覺得好笑,人的潛力確實是可怕的,安遠剛才的速度,恐怕能夠去田徑運動場試試身手了。
他再看了一眼手裏那枝通體都被染得血紅的藍玫瑰,猶豫了一下,把它插回了花瓶裏。他正打算出去看看那個安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忽然聽到了一聲“砰”地巨響,中間還夾雜著安遠的慘叫聲。鍾辰軒心裏一緊,奔了出去。
一輛車撞在了圍牆上,把堅硬的磨石圍牆都撞出了一個凹洞。安遠就被車頭抵在牆上,兩眼瞪得像要掉出來似的,嘴裏發出奇怪的格格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