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你,真是個木頭腦袋,光知道三根弦各自有多少根,就不會把他們加起來想一想?我看你這腦袋裏就是缺根弦兒。阿斯茹不高興地說。
原來是在考我。保有子眼珠骨碌一轉:360根嘛,這有什麼難答的。話還沒說出口,又轉念一想:哦,這360既是一個象征團圓的數字,也是一年的總和。這麼說她送我這把馬頭琴是讓我回家團圓,還是說讓我離開一年,明年過年的時候再回到這裏和她團圓?咳,這男女私情的事兒,也真讓人說不清楚啊。怪不得古人說此事古難全,確實難全啊。短暫的沉默。對視的雙目。含情脈脈的無聲語言立即解答了所有的提問,消除了所有的疑惑。擁抱,親吻。絮絮叨叨的話別。阿斯茹說服老阿爸,上路的時候送給保有子一匹最好的馬,讓他把老家的事情盡快辦好,等到明年這個時候回到草原。
隱瞞了這段經曆的同時,保有子在老爹和水仙麵前終日裏像個欠了債的人一樣,一天到晚悶著頭幹活兒,以贖罪般的心情度過了難熬的一年。那一年,他把從草原騎回來的那匹棗紅馬調教得馴順而又能幹,不管是駕轅拉車還是耕犁耠耙,在方圓十幾裏村莊的牲口中都顯得有些鶴立雞群。他按照老爹的心思,終於買下了馬二先生家的那二畝高崗地,並且在最適宜熟皮子的季節裏為爹熟製了一件羊皮大氅。他領著水仙趕了好幾個大集,給她買了最時興的衣裳布料,並且在嶽父生日的那天,備了一份厚禮,和媳婦一起走了一趟娘家。三伏天,地裏的莊稼旱了,為了保住青苗,他一天往返一百多裏從三裏地以外的徒駭河裏擔了幾十擔水。好心的水仙看著自己的男人紅腫著肩膀,進了門又抄起掃帚,就從他手裏奪過來,一邊自己幹一邊勸著男人拉一會兒馬頭琴,而這也是最能點中穴位的勸人法兒了。在水仙的記憶裏,不管多苦多累,隻要一勸他拉琴,他立刻就馴順得比那匹使得住活兒的棗紅馬還聽話。有幾個涼風習習的仲夏之夜,他獨自一人跑到村西的沙崗子上拉了整整的通宵。在莊稼旺長百草拔節理想抽穗果實打苞的含蓄中,從他手上滑出的悠揚旋律的密碼迎合了多少生命的急需!遙遠的科爾沁草原,你能聽到這含情脈脈的琴聲嗎?
那一年的秋天,水仙的肚子漸漸地大起來了。
那一年快過年的時候,他告訴爹和水仙,他要回到草原,他說那是草原上毛皮質量最好的季節,他要不失時機的去賺一筆錢。離家的那天晚上,他把耳朵貼在水仙的肚子上,他聽到了胎兒心跳的聲音,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得比胎兒還要激烈。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他又一次拿起了自己心愛的馬頭琴。他用一曲自己從小就熟悉的山東柳琴曲,作為父親留給兒子的禮物,拉琴時投入了全部的真情與心思。
三
保有子走了。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民國32年春天,水仙十八歲的兒子鐵柱,一身皮貨商的扮相,踏上了祖祖輩輩走過的那條走北口的大路。
在一望無際的科爾沁草原上,他像一個嗅覺特別靈敏的獵犬,到處打聽一個叫保有子的皮貨商的下落。有一次,在參加盛大的那達慕大會時,主持人宣布讓一位非常出名的馬頭琴製作師上台與大家見麵。那個身著蒙古袍的老漢,剛一開口講話就讓鐵柱吃了一驚:那聲音語調分明就是自己的鄉音,他甚至斷定,那個人就是自己要找的父親。可是,當他在散會以後跟上那一輛勒勒車走到人家家裏時,那個叫戈爾勒的老人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地地道道的科爾沁草原上的人,並且說自己之所以說一口山東話,主要是年輕時在那邊做過皮貨生意。那一天,鐵柱還見到了那位叫阿斯茹的老額吉,老人十分友好十分善良地接待了他。
又要過年了,鐵柱帶著對母親的滿腹疚歉和一腔狐疑回到了故鄉。他覺得自己沒有完成尋找生身父親的任務。那一年的除夕夜,他獨自跑到老墳上,摟著爺爺的墳頭痛不欲生的號啕大哭了一場。
第二年的夏天,村子裏出現了一件怪事:張家老墳上連續三天都傳出了淒婉悲涼的馬頭琴聲。第一天人們聽到的時候,都以為是誰在乘涼消遣,也沒有往心上拾。第二天琴聲又響起來的時候,就有人說,保有子一定是屈死在外鄉,他的冤魂要回來了。到了第三天深夜,琴聲又響起來的時候,鐵柱和幾個後生壯了壯膽子,要去看個究竟。當他們接近那塊墓地時,發現大楊樹下仿佛拴著一匹白馬,墳頭上坐著一個穿著一身白色長袍的人邊拉邊唱,那唱詞好像是說自幼生長在家鄉,流落漠北幾十年,眼前有親歸不得,虧煞嬌兒難煞娘……鐵柱大聲地咳一聲,那琴聲立即戛然而止。接著,就見那拉琴的人化作一道白光,流星般地向西北方向急馳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青紗帳裏……後生們在那墳地裏發現,那裏的確有人坐過和拴過馬的痕跡,而且還有一條沒有吃完的烤羊腿。
皎潔的月光下,張家老墳上的白楊樹,依舊是嘩啦嘩啦……
刊於《當代小說》2003年第8期
獲2004年全國首屆時光杯文化藝術大獎賽特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