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晶清打電話約我去萬牡園。這是我第一次去看她們創造成功的學校:地址雖不大,然而結構確很別致,雖不能及石駙馬大街富麗的紅樓,但似乎仍不失小家碧玉的居處。
因此,我深深地感到了她們締造艱難的苦衷了!
清很淒清,因她本有幾分愁,如今又帶了幾分孝,在一棵垂柳下,轉出來低低喚了一聲“波微”時,我不禁笑了,笑她是這般嬌小!
我們聚集了八個人,八個人都是和我一樣離開了母親,和我一樣在萬裏外漂泊,和我一樣壓著淒哀,強作歡笑地度這中秋節。
母親!她們家裏的母親,也和你想我一樣想著她們;她們也正如我般綣懷著母親。
我們漂零的遊子能湊合著在天涯一角底勉為歡笑,然而你們做母親的,連湊合團聚,互談談你們心思的機會都莫有。因之,我想著母親們的悲哀一定比女孩兒們的深沉!
我們緣著傾斜亂石,搖搖欲墜的城牆走,枯幹一片,不見一株垂柳綠萌。磚縫裏偶而有幾朵小紫花,也莫有西山上的那樣令人注目;我想著這世界已是被人摒棄了的。
一路走著,她們在前邊,我和清留在後邊。我們談了許多去年今日,去年此時的情景;並不曾令我怎樣悲悼,我隻低低念著:
驚節序,歎沉浮,穠穠華如夢水東流;人間何事堪惆帳,莫向橫塘問舊遊。
走到西直門,我們才雇好車。這條路前幾月我曾走過,如今令我最惆悵的,便是找不到那一片翠綠的稻田,和那吹人醺醉的惠風;隻感到一陣陣冷清。
進了門,清低低歎了口氣,我問她“為什麼事你歎息?”她莫有答應我。多少不相識的遊人從我身旁過去,我想著天涯漂泊者的滋味,沉默地站在橋頭。這時,清握著我手說:
“想什麼?我已由萬裏外歸來。”
母親!你當為了她傷心,可憐她無父無母的孤兒,單身獨影漂泊在這北京城;如今歧路徘徊,她應該向那處去呢?縱然她已從萬裏外歸來,我固然好友相逢,感到快愉,但是她呢?她隻有對著黃昏晚霞,低低喚她死了的母親;隻有望著皎月繁星灑幾點悲悼父親的酸淚!
猴子為了食欲,做出種種媚人的把戲,欄外的人也用了極少的誘惑,逗著她的動作;而且在每人的臉上,都輕泛著一層勝利的微笑,似乎表示他們是聰明的人類。
我和清都感到茫然,到底怎樣是生存競爭的工具呢?當我們笑著小猴子的時候,我覺著似乎猴子也正在竊笑著我們。
她們許多人都回頭望著我們微笑,我不知道為了什麼!瓊妹忍不住了。她說:
“你看梅花小鹿!”
我笑了,她們也笑了;清很注意的看著欄裏。瓊妹過去推她說:
“最好你進去陪著她,直到月圓時候。”。
母親!梅花小鹿的故事,是今夏我坐在葡萄架下告訴過你的;當你想到時,一定要拿起你案上那隻泥做的梅花小鹿,看著她是否依然無恙;母親!這是我永遠留著它伴著你的。
經過了眠鷗橋,一池清水裏,漂浮著幾個白鵝;我望著碧清的池水,感到四周圍的寂靜,我的心輕輕地跳了,在這樣死靜的小湖畔,我的心不知為什麼反而這樣激蕩著?我尋著人們遺失了的,在我偶然來臨的路上;然而卻失丟了我自己競守著的,在這偶然走過的道上。
在這小橋上,我凝望著兩岸無窮的垂柳。垂柳!你應該認識我,在萬千來往的遊人裏,隻有我是曾經用心的眼注視著你,這一片秋心,曾在你的綠蔭深處停留過。
天氣漸漸黯淡了,陽光慢慢叫雲幕罩了;我們踏著落葉,信步走向不知道的一片野地裏去。過了福香橋,我們在一個小湖邊的山石上坐著,清告訴我她在這裏的一段故事。
四個月前,清、瓊、逸來到這裏。過了福香橋,有一個小亭,似乎是從未叫人發現過的桃源。那時正是花開得十分鮮豔的時候,逸和瓊折下柳條和鮮花,給她編了一頂花冠,逸輕輕地加在她的頭上。晚霞笑了,這消息已由風兒送遍園林,許多花草樹林都垂頭朝賀她!
她們戀戀著不肯走,然而這頂花冠又不能帶出園去,隻好仍請逸把它懸在柳絲上。
歸來的那晚上就接到翠湖的凶耗!清走了的第二個禮拜,瓊和逸又來到這裏,那頂花冠依然懸在柳絲上,不過殘花敗柳,已惟悴得不忍再睹。這時她們猛覺得一種淒涼緊壓著,不禁對著這枯萎的花冠痛哭!不願她再受風雨的摧殘,拿下來把她埋在那個小亭畔;雖然這樣,但是她卻造成一段綺豔的故事。
我要虔誠地謝謝上帝,清能由萬裏外載著那深重的愁苦歸來,更能來到這裏重憑吊四月前的遺跡。在這中秋,我們能團集著;此時此景,縱然淒慘也可自豪自慰!
母親!我不願追想如煙如夢的過去,我更不願希望那荒渺未卜的將來,我隻盡興盡情地快樂,讓幻空的繁華都在我笑容上消滅。
母親!我不敢欺騙你,如今我的生活確乎大大改變了,我不詛咒人生,我不悲歡人生,我隻讓屬於我的一切事境都像閃電,都像流星。我時時刻刻這樣盼著!當箭放在弦上時,我已想到我的前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