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命的寶燈(1)(2 / 3)

我們之看女人,是歡喜而決不是戀愛。戀愛是全般的,歡喜是部分的。戀愛是整個“自我”與整個“自我”的融合,故堅深而久長;歡喜是“自我”間斷片的融合,故輕淺而飄忽。這兩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態。但戀愛是對人的,歡喜卻兼人與物而言。——此外本還有“仁愛”,便是“民胞物與”之懷;再進一步,“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便是“神愛”,“大愛”了。這種無分物我的愛,非我所要論;但在此又須立一界碑,凡偉大莊嚴之象,無論屬人屬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為這種愛;而優美豔麗的光景則始在“歡喜”的閾中。至於戀愛,以人格的吸引為骨子,有極強的占有性,又與二者不同。Y君以人與物平分戀愛與歡喜,以為“喜”僅屬物,“愛”乃屬人;若對人言“喜”便是蔑視他的人格了。現在有許多人也以為將女人比花,比鳥,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讚頌女人的體態,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視他們的人格了!但我覺我們若不能將“體態的美”排斥於人格之外,我們便要慢慢的說這句話!而美若是一種價值,人格若是建築於價值的基石上,我們又何能排斥那“體態的美”呢?所以我以為隻須將女人的藝術的一麵作為藝術而鑒賞它,與鑒賞其他優美的自然一樣;藝術與自然是“非人格”的,當然便說不上“蔑視”與否。在這樣的立場上,將人比物,歡喜讚歎,自與因襲的玩弄的態度相差十萬八千裏,當可告無罪於天下。——隻有將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視呢;即使是在所謂的“戀愛”之中。藝術的女人,是的,藝術的女人!我們要用驚異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種奇跡!

我之看女人,十六年於茲了,我發見了一件事,就是將女人作為藝術而鑒賞時,切不可使她知道;無論是生疏的,是較熟悉的。因為這要引起她性的自衛的羞恥心或他種嫌惡心,她的藝術味便要變稀薄了;而我們因她的羞恥或嫌惡而關心,也就不能靜觀自得了。所以我們隻好秘密地鑒賞;藝術原來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創作原來是秘密的呀。但是我所歡喜的藝術的女人,究竟是怎樣的呢?您得問了。讓我告訴您:我見過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北兩個女人,城內的女人,名聞浙東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我隻見過不到半打的藝術的女人!而且其中隻有一個西洋人,沒有一個日本人!那西洋的處女是在Y城裏一條僻巷的拐角上遇著的,驚鴻一瞥似地便過去了。其餘有兩個是在兩次火車裏遇著的,一個看了半天,一個看了兩天;還有一個是在鄉村裏遇著的,足足看了三個月。——我以為藝術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溫柔的空氣;使人如聽著蕭管的悠揚,如嗅著玫瑰花的芬芳,如躺著在天鵝絨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密,如煙的輕,籠罩著我們;我們怎能不歡喜讚歎呢?這是由她的動作而來的;她的一舉步,一伸腰,一掠鬢,一轉眼,一低頭,乃至衣袂的微揚,裙幅的輕舞,都如蜜的流,風的微漾;我們怎能不歡喜讚歎呢?最可愛的是那軟軟的腰兒;從前人說臨風的垂柳,《紅樓夢》裏說晴雯的“水蛇腰兒”,都是說腰肢的細軟的;但我所歡喜的腰呀,簡直和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使我滿舌頭的甜,滿牙齒的軟呀。腰是這般軟了,手足自也有飄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多麼豐滿呢!從膝關節以下,漸漸的隆起,像新蒸的麵包一樣;後來又漸漸漸漸地緩下去了。這足脛上正罩著絲襪,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緊緊的,一些兒皺紋沒有,更將那豐滿的曲線顯得豐滿了;而那閃閃的鮮嫩的光,簡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往上瞧,她的兩肩又多麼亭勻呢!像雙生的小羊似的,又像兩座玉峰似的;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謳歌頌讚所集的“麵目”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她那雙鴿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說話。在惺忪微倦的時候,尤其可喜,因為正像一對睡了的褐色小鴿子。和那潤澤而微紅的雙頰,蘋果般照耀著的,恰如曙色之與夕陽,巧妙的相映襯著。再加上那覆額的,稠密而蓬鬆的發,像天空的亂雲一般,點綴得更有情趣了。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愛的東西;微笑是半開的花朵,裏麵流溢著詩與畫與無聲的音樂。是的,我說的已多了;我不必將我所見的,一個人一個人分別說給你,我隻將她們融合成一個Sketch給你看——這就是我的驚異的型,就是我所謂藝術的女子的型。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在女人的聚會裏,有時也有一種溫柔的空氣;但隻是籠統的空氣,沒有詳細的節目。所以這是要由遠觀而鑒賞的,與個別的看法不同;若近觀時,那籠統的空氣也許會消失了的。說起這藝術的“女人的聚會”,我卻想著數年前的事了,雲煙一般,好惹人悵惘的。在P城一個禮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裏去做禮拜;聽說那邊女人多,我是禮拜女人去的。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我去的時候,女座還空著,似乎頗遙遙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滿了每個空坐裏。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澤當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遠遠的走進來了。我現在不曾看見上帝,卻看見了帶著翼子的這些安琪兒了!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霜四合的時候,一隻插著小紅花的遊艇裏,坐著八九個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風舞弄著她們的衣裳,便成一片渾然的白。我想她們是湖之女神,以遊戲三昧,暫現色相於人間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橋上,淡月微雲之下,倚著十來個,也是姑娘,朦朦朧朧的與月一齊白著。在抖蕩的歌喉裏,我又遇著月姊兒的化身了!——這些是我所發見的又一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