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家裏傳來了慘烈的哭聲，孟懷仙已經聽到不是第一次。
不過上一次聽到，卻是上一世的事了，她那時候病得模模糊糊，根本分不清這哭裏有幾分真假，可是到了這一天，她卻聽清楚了。鄺老太太那種唱歌似的哭，並不同於如今這撕心裂肺的喊法，照這樣喊上一炷香，是誰都會啞了去。原來碧靈說的那都是真的，她上一世生下來的孩子並不是一出世就死了，而是在這冰天雪地裏被人“哭”死的。
久違的庭院，儲著她一世滿載的回憶，她還記得娘親臨死之前，握著她的手，一臉地淚痕，娘親說：“倩兒啊，以後娘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好生留意著其他人，鄺賦生那孩子，不簡單哪。如果一步走不好，你將來會很苦很苦的。”很苦很苦，在她的記憶裏，也不過於黃蓮苦膽那種，可是嚐過了之後才知道，這種佇留在性命之中的苦，就算回味起來，也是苦得心裏發抻的。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她虧掉了自己，虧掉了孩子，更虧去了祖父留下來的家業，她這個不肖子孫，到了今時今日才知道自己竟是宮中太醫的後人。她過去關心鄺賦生太多，關心自己，關心身邊的人太少，好像是白活了一場。
梧桐樹下，放著一堆沒燒完的紙錢，風一吹，就打著旋兒亂飛，她就站在院門口，怔怔地看著那棵樹，似乎盼著那樹裏能走出個人來，小小的人兒，一點點，會笑，會叫娘親。她默默地摸了摸隆起的小腹，迎著風，擦幹了眼淚。
鄺賦生跟著小扣肉出來，一抬臉就見到了這樣一驀，昔日舊侶，就站在那棵光禿禿的梧桐樹下，擦著眼。
“你……”他的心神一蕩，卻想起那被搶親的羞辱，一時放軟的語氣又硬朗起來，“你來做什麼，這是來看我的笑話麼？孟懷仙，你害得我們家還不夠？還想來雪上加霜？”他狠狠地瞪著她，幾乎想將她吃進肚子裏去，她比以前更漂亮了，但卻變得不容易親近，他們之間陌生而又熟悉，就好像曾經的孔倩與孟懷仙都疊在了一起。他分不清這究竟是那個莊端慧雅的前妻，還是那個任性嬌媚的前未婚妻。
孟懷仙收起了那一絲感懷，淡淡地看向屋內，道：“你還能有別的選擇嗎？”她的語氣是陌生的，在鄺賦生聽來，又好像誰也不是。他看著麵前挎著藥箱的小扣肉，到嘴的疑問最後都吞進了肚子裏。他是沒有選擇，這大過年的，又是落雪天，根本不好請大夫，陳青樹回了鄉，何大夫大雪封山，他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保住芝蘭肚子裏的孩子。
他愣了一下，沒有搭腔，孟懷仙卻一甩袖子，繞過他走在了前麵。莊嫻正陪著鄺老太太掉眼淚，見到孟懷仙進來，便掩不住心裏的驚訝。鄺老太太回身見了她，突然站起來，向她猛撲過去。
“你這個賤人，你害得我鄺家還不夠？還想來害我媳婦？”她扔了拐杖，就像個瘋子似的往孟懷仙身上撞，小扣肉眼明手快地將她攔住，扯到了門邊。鄺老太太不解氣，仍舊大聲道：“死狐狸精，我們鄺家上輩子也沒欠你的，為什麼一次次來算計？為什麼？”
孟懷仙瞟向鄺賦生，冷笑了一下：“你再不拉著她，隻怕就要一治治兩個了，我是不在乎多動些手腳。”鄺老太太的癲癇她是知道的，照這個路子再鬧下去，又該病犯了。原本，這一家子過得並不好，她有時候心軟也會想，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太過分……可是答案就在那院子裏。
做錯了事的人會心虛，心虛卻不承認，就是那樣的下場了。沒想到鄺老太太到了這個地步，還要在死人麵前裝模作樣，嗬。燒紙錢就可以心安理得了？這個問題根本不用她去問。
她坐下來，將芝蘭的手從被褥裏拿出來，認真地探了脈，又揭開了被子看了看，才問道：“她這一跤是摔在什麼地方？是腰還是背？”
“是背。那地麵上結了冰，妹妹走得也不快，好在是穿得厚實了些，便仰躺在了地上。”莊嫻沒想到孟懷仙還會醫術，一時間又自卑了不少，“妹妹滑倒的時候應該是被什麼東西嚇著了，才昏過去的，我看了看，她裙子下麵沾的都是剛拿來的雞血。”
孟懷仙抽出了銀針，在芝蘭身上幾個穴位紮了幾回，才放心地站起來：“給我筆墨。”
小扣肉找來筆墨奉上，又垂手站在一邊，孟懷仙蘸了蘸筆尖，立腕寫了張方子，遞過去，莊嫻接過一看，卻似有些意外。她以為這個納蘭少夫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沒想到卻寫得這要一手亂七八糟的字，著實令她嚇了一跳。鄺老太太止住了哭聲，也怔怔地望著她。鄺賦生看娘親平靜下來，也就慢慢地鬆了手，偌大房間裏滿滿的全是人，孟懷仙站在裏邊有些喘不過氣來，可是卻硬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