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懷仙走了一段很長的路,拖著疲憊的身子,一直走一直走。
河水並沒有完全消退,但好歹可以看清田地的輪廓。
她站在河床邊,大聲地叫著納蘭玨的名字。
“子珅,子珅……”
岸上稗草叢生,間或有一兩處開墾好的荒地,洪水衝來的細泥將那些挖出的坑又一次填埋,泥漿層層累累,看不見原本的模樣,佃農們逃難時丟下的鋤頭鐮刀隻有木柄還露在外頭。孟懷仙一腳高一腳低地踩在濕濘的泥地裏,鞋子便有如千斤重。腹中的墜痛越發的嚴重,她捧著那個礙眼的肚子,頭腦發昏。
“子珅,你千萬不能有事!子珅……”好在她習慣了山路,走在田地裏雖然艱難,卻也不至於寸步難行。
她以前沒覺得對納蘭玨有那麼深的依賴,大多數的時候,是他粘著她多一點,她像是被他慣壞了,不知道體諒,也不懂得反過關心,凡事有教養好的丫鬟操心,她能做的,也就是將腦中的存貨倒出來,幫著開酒樓也好,種藥草也好,不過是為了整個家業著想,她關心他,獨獨卻少了行動。
她也曾以為幫他打理家務,讓他高興,便是珍愛他,喜歡他的表現,直到突然聽見了河堤垮塌,山洪爆發的消息,她找不到他,也因為找不到,她才真正感到了害怕。原來她竟是那樣的地無能,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堅強的女子,一直一意孤行,揚言皓腕舉蒼天,可是回過頭來才知道,自己竟連愛一個人的能力也沒有,她想起他的時候,卻不知道他在哪裏,在幹什麼?她關心自己終究是多了太多,她一直以為自己這樣不過是給彼此留白,以為自己的大度,原來竟不是。
她自重生起,就訂立了複仇的目標,她每一步都走得泰然,唯獨忘記了身邊還有個他在默默地陪著。他娶了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生氣的應該是他,可是他沒有;她為了向鄺賦生報複,不惜將他也拉下了水,他本該怨怒的,可是他也沒有;她前世是嫁過人的,就算借了孟二小姐的皮囊,也再回不到青澀的當初,他本該感到遺憾難過的,可是他還是沒有……他一直在忍著讓著,一刻不離地守著她,可是她呢?
她總活在自己的臆想之中,置他於不顧,他慣著她寵著她,她就得寸進尺,明明從頭到尾錯的是她,可是難過的卻是他。她以前也自以為善良,自以為無辜,在麵對鄺家的每一步,她都會情不自禁地以受害人自居,可卻從來沒想過,她這樣做,堪堪傷害了另一個人。
她早說過,若她今次所嫁是登徒浪子,她便也認了,她明明作出了最壞的打算,卻得到了一份久盼不到的真心,他說他上輩子應該與她在一起的,其實不是,上輩子,她興許做過許多錯事,人間果報,最終給了她這一世最慘痛的別離。
她是孔倩的時候,嚐到了死別的苦況,她是孟懷仙的時候,卻又品到了生離的酸楚。
她的許多個以為,都是錯的。
她現在找不到他了,他被老天藏起來了。
她走著,走著,踩著身下的泥濘,越發迷惘,走到了山崖下,已經無路可走,她看見成片的屍體被沙石擠在山腳下,陡立的山崖下,隻有一具具分不清彼此的臉。她撲上去,沒命地翻找起來,她掐開屍體上覆著的泥,妄圖尋見一點一絲的蛛絲馬跡。
太陽越發地高起來,照著她幹裂的臉,幹涸的唇。
她的聲音充滿了焦慮:“子珅,你、你在哪裏?你回來……我答應你,不再報仇了,再也不報了……從今天起,鄺家的事情都與我無關,我隻想讓你好好的,你快回來啊……子珅……”她的眼淚流不出來,隻在眼角不停地轉,眼角有些裂開了,生生地痛。她摸過很多屍體,隻到手指已經麻木。
肚子裏的孩子又踢下起來,她聽見肚裏咕嚕咕嚕地呐喊,卻連半點食欲也沒有。她頭一次發現,孩子並不是個福音,像這個時候,它根本就是個累贅。她愣了一下,開始沒命地往山崖上攀爬,她還懷著一點點希望,巴望著納蘭玨可以爬上山崖,好好地活下來。
可是小腹越發地痛,痛得她一陣陣地冒冷汗,終於,汗水停不下來了。她虛偽地掉回泥地裏,發出一聲沉悶地撲響,跟著,兩股之間一陣熱流湧出,她猛地抓爬起來,用力扯住了身邊的一束野草。那是一株芥草,過了一整個冬天後,一直是枯萎的狀態,迎著初春的雨露,它也隻是意思意思地展出一點新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