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2)

處女地上的耕作人

太陽升起來了,它金黃燦白、狗紅。他叫它我的雄鷹,我叫它我的太陽。他叫它我的鬆柏,我叫它我的噴泉;他叫它我的鍾乳,我叫它我的岩漿。他使我在涼爽的天氣灼熱,他使我不生病時眩暈,他使我幸福時體驗死亡。他教我畫出一個男人,又教我畫出一個女人;他教我體驗一個男人,又教我學會做一個女人。他使我懂得了那一個幽穀之深,懂得了那尋求充滿、再充滿的要求。他使我知道了每一個女人都是一個死亡的深淵,一個美麗的陷阱;每一個男人都會在那深穀前變得勇於探索勇於獻身,即使那是一座墳墓,也會不惜一切。他們失去了一切,失去了自身。

我以為那就是愛情,我並不知道那其實不隻是愛情。那是什麼,我後來才知道。

春天來了,群燕已從南國向著北方飛翔,它們的峰影在藍天上飄移、浮動,我癡癡地望著,望著,在紙上畫出了一幅畫:

男人男人男人男人男人男人男人男人男人男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

春天是性感的季節,尼姑庵裏的老樹又開始吐葉伸枝了。那些嫩繳的小樹葉像一隻隻舌頭在粗壯的枝椏上唱歌。唱來了齊多許多的小鳥,唱來了濃濃的綠色。

我和母親依舊在庭院西南角的小屋過著幽靜而有秩序的生活。搿天,她一清早伴著鄰居家半導體收音機發出的七點整的鳴聲去上班。我由於所就讀的中學離家不遠,所以每天比母親遲半點鍾去上學。馬上就要高考了,我除了背書還是背書,每一天都是一級戰鬥準備,應付那無盡無休的預考。煩躁、緊張、疲倦、按部就班。我隻是一架複印機,頑強地把這一天和接下來的一天複印得惟妙惟肖。

是我母親最先打破了我們古井無波的日子的。一天,母親回到家眼睛紅紅的,她不看我,一邊吃晚飯一邊沉浸在心思裏。天暖了,庭院裏一片野草的清香,庵堂裏濃濃的潮氣呼出來,院子裏的空氣又濕又重。我和母親也學著鄰居把小飯桌挪到院子裏。往常,兩家人一邊吃飯一邊聊天。這是一天裏我惟一放鬆的時刻。

那一天,母親不說話,我想肯定是出了什麼問題。於是小聲問:“媽媽,出了什麼事?”母親沒吱聲,晚飯吃得沒滋沒味,冷冷清清收了場。

夜間,母親和我都上了自己的床,熄了燈,月亮把房子外邊的一根電線或是一根曬衣服的繩子投影到房間的牆壁上,我看著它晃呀晃,晃得我昏昏欲睡。

在我剛要把一隻腳邁進夢裏,母親就在她的床上出了聲。“今天我碰到一個人。”

我想,我母親在說使她眼睛哭紅了的事情了,就問:“誰?”

“你不認識。在你出生之前,應該說在認識你父親之前,我們認識的。”

“是好朋友嗎?”

那邊遲疑了一會兒,“就算是。”

“他什麼樣?”

“早年認識他的時候,他是一名外交官,英俊瀟灑,風度翩翩,藹然可親。他的俄語說得比漢語還好。”

“為什麼?”

“他出生在蘇聯,是一個混血兒,九歲回到中國後才學著說漢語。六十年代初他被定為特務,然後就沒了音信,一直到今天。我以為他早死了,可忽然……像是從天邊地角冒出來的。”

我在心裏想著,這裏邊一定有許多許多的故事,也許與愛情有關。總之,一個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就已經擁有了許多經曆的人,對我來講充滿了魅力。我很想陪伴母親長長地聊下去,在這個把白天裏枯燥緊張的背書生活覆蓋得一絲不剩的寂天寞地的夜晚,我下定決心陪母親聊整整一夜。可是,這個念頭產生的第二分鍾,我就什麼也不知道地睡著了。那時候的睡眠年輕得要命,說睡就睡著了,睡著了就又沉又香。那一夜,我母親說了很久很久,說了什麼我自然沒聽見。我後來想,我母親其實也不一定需要我聽著,她陷入了深深的往昔回憶之中。

接下來的日子,母親一天比一天回家晚了。晚飯的時候到了,她沒有回來;天上掛滿星星,幽藍蒼穹昏昏欲睡了,她沒有回來;我坐在庭院裏等呀等,天空已經快使人想起《半夜雞叫》的電影了,母親還沒有回來。

那時候,我們的鄰居常常打架,那女人的叫聲傳過來震耳欲聾。然後是摔東西的聲音。最初,那女人總是揀茶杯、飯碗等便宜且破碎聲大的東西摔,漸漸地這些東西就摔得所剩無幾,於是摔的東西日日升級,由花盆、暖水瓶到搪瓷湯盆,由小鬧鍾到大衣櫃鏡子。隨著摔東西的爆破聲,緊接著就是那小兒子撕人心肝的哭叫聲,然後女人抱起嚇破膽的小兒子,奪門而出,以一聲山崩地裂的甩門聲宣告這一場戰爭的結束。她抱了孩子回娘家去了。

這個程序是我聽了多少遍之後總結出來的。他們的戰爭每每喚起我經曆過的家庭戰爭的記憶。

他的女人一日一日不回家,我的母親也是左等右等不回來。於是,他開始邀請我到他的飯桌上吃晚飯。我心裏不痛快,頭痛、煩悶,一丁點食欲也沒有,幾乎是拒絕吃什麼東西。正是夏天的傍晚,吃飯前他就把背心脫了,光著上身,隻穿一條運動短褲。他的上身看上去光滑而結實,肩膀很寬,胸肌發達,凸顯出來,下邊是平坦的腹部。我忽然覺得那平坦的腹部是一片杳無人煙的空地,是一片供人休息的地方,是一片遼闊的發源地,那遼闊使我感動。看著他把小盆那樣大的滿滿一碗麵條不知不覺間全倒進了肚子裏,真是令我吃驚。男人竟是這麼大的飯量。再身他的贗部;仍像什麼東西邰沒吃一樣平坦而遼闊。我想,那些麵條都吃到哪裏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