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2)

出於羞愧,我那由我母親給予我的冷落和背叛而引發的不滿情緒緩解下來。我的母親壓抑了十幾年的情懷之後,在度過了綿延無際、孤苦無告的荒漠之後,現在終於沉浸在一種溫情裏。她絲毫也沒察覺我對於她的憤懣和不滿,也沒察覺出這種憤懣和不滿的緩解,她眼睜睜空茫茫地看著我,而我的變化她卻一無所知。

終於有一天,我母親把一個男人帶回家,他個子高得像個電線杆,滿頭黃褐色頭發,眼珠像波斯貓的眼睛一樣呈銀灰色,太陽一照便蒙上一層暗紅的光芒,它深深藏在很長的睫毛裏邊。他挺拔、端莊、高貴,使我在見到他的第一秒鍾裏就斷定了他就是那個使我母親一天比一天回家晚的混血外交官。

我母親的麵頰泛著淡淡的紅暈,眼睛裏呈滿一潭春水,顧盼流連,神態高雅而嫵媚。我平生第一次發現我的母親不隻是被我忽略了性別的母親,她是一個純純粹粹的女人,非常性感。

我像一個陌生的旁觀者一樣審視這女人:她已然是個中年婦女了,半生歲月的滄桑並沒有完全奪走她的風韻,她比我豐滿得多,但她依然苗條,線條柔美,綽約多姿。穿透她的外衣,她的乳房使我想到自己的乳房,她的體態使我想到我的未來。她嫁給我的父親的時候,像我現在一樣單弱而無知,她孤獨寂寞,優雅淑靜,她擁有良好的教育和修養,她會彈琴作畫還會寫書,她把知識傳遞給我,也把性別傳遞給我。我記得那些含辛茹苦、憂愁壓抑的歲月,她把疲憊和災難撐在自己單弱的肩頭。她對不會說話的我說話談心,為我的哭泣而哭泣。她把眼淚遺傳給我,或許是我把眼淚傳染給她;她把悲戚遺傳給我,或許是我把悲戚傳染給她。我曾伏在她的懷裏,那裏隻是媽媽,而不是女人,她講述她簡單的婚禮,她的母親隻送給她一麵小鏡子,她甚至還沒有一隻手表可以戴在腕子上,她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的男人一個月可以掙多少錢,她從學校的大門出來就邁進了家庭的大門,一切簡單又簡單,什麼也不想,隻覺得新鮮和那最初的日子裏的孝福:她講述後來的苦痛、屈辱,她的內心曾經疼痛.她的肌膚曾經幹枯,她的視野曾經是荒漠。她的往昔趨我的前世,我的生命是她的延續:她的痛苦在我身上加劇。

她的胸膛是大山,使找免於災難:她的胸膛又是大海,是我全部憂愁的發源地。她是我強大的母親,她是我弱小的孩子。我們以同一種方式吃飯和排泄,以同一種方式要求男人,我們擁有同樣的秘密。

她的身體隱藏著傷口,她勇敢地拒絕著往事,拒絕著衰老,拒絕著年齡。有什麼東西正在她的身體裏複蘇。她的美麗使我衰老,她的光彩使我失色,她的嫵媚使我目瞪口呆。她的身體在說:我是一個女人。

外交官走過來和我握手,並俯下身親吻我的額頭。他的高貴,使我把小心眼裏隱藏著的不滿驅逐得無影無蹤;他的風度,使我把天性中的傲慢與高貴全部調動到臉上。我叫了他“伯伯”。他叫了我“孩子”。

他說你陪媽媽受了許多許多苦孩子。

我矜持地說了聲沒。

我想離開。轉身的時候我幾乎哭了。他叫我“孩子“,可父親從來沒有這樣叫過我。我想念我心目中的父親,我從來沒有心目中的父親。

我躲到庭院裏一片濃濃的樹蔭下背書去了,把那簡陋昏暗的小屋留給了我母親和外交官。我看著書本,腦子裏轉動著那個天高月黑的夜晚我和我的男鄰居的事情,冥冥中在他雄渾的體魄下,那個柔弱、倦怠、渴望著他的溫情蹂躪的小女人變成了我母親非常豐滿而且非常女人樣的身體。

天慢慢黑了,我餓了,想回到房間去。我變得禮貌十足,有教養得要命。我敲了門,並且等待母親說可以進來以後才打開門。我說我隻是來取一本什麼書,我還要去背功課。我母親說咱們今天留伯伯一起吃晚飯。

家裏依然一無所有,但我們已經有了麵板、菜鍋、飯碗等生活必須用品。鄰居家的廚房隨時供我們使用。離開“那個家”之後的艱苦和匱乏縱然使我們的生活蒙上一層陰影,但擁有自由比擁有什麼都使我們富有。

晚飯極其簡單,我感到難為情,但我母親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笑著吃著。她的笑聲在我心中彌漫,那笑聲慢慢遁去消散,我的神思穿過了歲月,再一次看到了往昔我母親和我那憂戚的臉孔……童年總是有著發不完的愁。有一天,我聽鄰居家的小孩說:“你知道嗎、你爸媽分家了!”這真是晴天霹靂。我是那麼的自卑與驕傲。我無法接受從一個小夥伴嘴裏說出的話。後來我問母親,才知道那時的“分家”隻是經濟上分開過。母親養活我,父親每月交一點生活費養活我的小哥哥。以前家裏是阿姨過日子,所有的錢都交她,她被趕回了老家,我母親自然沒有經驗,隻想到丫吃飯需要錢,隻向我父親要一點夥食費。可是,生活中日常消費多如牛毛。結果經常是香皂、衛生紙、牙裔、擦臉油等等沒人買,母親心疼我和哥哥,每每總是拖不下去自己花錢去買。我和哥哥的衣服、書本、學習用具、醫藥等等費用自然也不包括在夥食費中,一旦出了問題,我和哥哥隻能等待我們父母中那個愛心重、不忍心拖來拖去的一一去解決。我和我的小哥哥從小就會看父親和母親的臉色,我們知道那些,所以幾乎不提什麼要求。這些,在我童年的心理上造成很大很大的陰影。我還想起有一個星期天,我父親那邊的一個伯伯家的小孩子來我們家裏,中午吃飯的時候,桌子上隻擺著幾碗麵條和一碟小菜。我母親一向為人大方瀟灑,每次叔叔伯伯那邊的小孩子們來家裏,都要做上幾個炒菜,臨走還要送一樣小禮物留念。所以多年後,在我父母早已徹底分離的時候,有時走在街上碰巧遇到久已不再聯係了的叔伯家的哪一個孩子,那孩子仍然難過又拘謹地叫著我母親:嬸嬸、伯母。那一天午飯前,趁我父親不在,母親低低地對我那伯伯家的小孩子說:“不是嬸嬸變得小氣了,因為你叔叔每月隻交一點夥食費,這日子沒法過:那天的麵條我不知道是怎麼咽下去的。這件事那麼小,甚至可以說微不足道,可是它當時在我心理上卻影響那麼大,大到了絕望的邊緣。我說不清這其中的緣故。現在當我回憶起那一幕,仍是無法解釋為什麼這件小事給予我如此之大的影響。那一天午飯中,我一句話也沒講,母親的話句句都印在我小心眼裏。母親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