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頭埋在他的胸膛上不住地親吻,並且要他也這樣對我做。他就聽話又急切地做起來。他的喃喃聲又響起,他說他每晚都假設我躺在他身邊,他總是想象和練習,希望見到我的時候可以做得像一個真正老成的男人。他渴望我看他的身體,看他到底有多麼大,以證明他是個完完全全的大男人。他沒有任何秘密,像陽光一樣簡單透徹,像他的數字一樣清晰準確。他說他無法看清我腦子裏閃爍不定的憂悒與欣喜,他無法弄懂我身體裏跌來蕩去的謎語與隱秘,他無法消化我過於複雜而混亂的情感。他說他不想再活在對於“故鄉”的幻想裏,更不想麵對於我的時候永遠在慣性裏沿襲。他說他每一天的努力就是發展他的頭腦和體魄,戰勝自己,以理清遠在北半球那一邊的那個女人。
他不住地訴說,急急切切,我聽得清晰。他匍匐在我身體上,我隻能利用機會才能喘息。後來他停止了訴說,我才想想他急切的時候說的是英語。這可憐的與我同一血統的人一著急就隻能說英語。奇怪的是,我全聽懂了,我從來也沒聽懂過這麼長這麼長的英語。
在這樣一所遠離中國的由巴斯海峽環抱的公寓裏,百葉窗阻擋了燦白而鋒利的陽光,窗幔的顏色顯得格外黯淡。兩個屬於地球那一邊血統的異鄉人沉醉在愛情的奉獻裏。她為他感動得淚水盈盈,他的需求就是她的需求,他的愁緒就是她的愁緒。在她的心裏對於地球那一邊的國度有著太多太多記憶,關於童年,關於家庭的廢墟,關於尼姑庵的秘密,關於在那片大地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風風雨雨和令人眼花繚亂的動蕩。她想向他訴說,但她無從說起。他來自那裏,卻對那裏一無所知,他沒有曆史,他的心靈單純潔淨得像一張由紙。她為這張充滿渴望的白紙憐惜,為它感動,為它奉獻。她無法說清自己對於這個年輕英俊、羞澀怯懦的臉頰的迷戀來自什麼,那臉頰使她崩潰。他身上仿佛存有一種無聲的呼喚,那呼喚使她憶起已經經遠遠遁去了的歲月,使她無法自製地必須發動起自己的身體,也調動起那久違了的情欲之外的東西。他是用偽的羞澀和稚氣得到的她,而她卻把他當做她自身的某一種東3的延續。他把她緊緊摟抱著度過了一個下午,他簡直就是專為她昉生,他一遍又一遍對她說“來”,“再來”,她隻會順從。她的思想麵對這樣一個單純稚氣的頭腦無能為力;她的情感與頭腦的複雜混亂,天生就是這簡單明了的男孩的俘虜。
月亮已經升起了,房間裏的一切開始模糊,他和我的疲倦的身體沐浴在月光裏,這氛圍給我們的事情平添了一種美妙絕倫的意境。
我仰望著窗外的星空,暮色中我可憐的母親、絕望的父親以及早年我的露著豁牙的小哥哥的麵孔一個一個向我湧來。此刻,我們同頂一個碩大的夜空,可是他們離我有多遙遠呢?我無從所知。窗外,閃爍進來一道道黃綠交加的什麼光芒,這光芒使我看到了早年尼姑庵裏綠意纏綿的天空,那個麵孔,那個遙遠了的影子穿越了大洋,穿越了年華,在我眼前閃爍。我越是想遺忘的東西,越是在這寧靜時刻變得清晰。我疲倦不堪,閉上了眼睛。
這時,他問我“好不好”。我說“要死掉了”。
窗外寧靜得要命,沒有一絲嘈雜聲。我們沒有打開燈,隻是聆聽那凝固的時間在空氣裏喘息、徘徊、悠蕩。
晚上九點一刻,他去趕飛抵悉尼的航班了。他說他多麼不想這就離開,他要我等待他兩天,靜靜地等待,然後我們一起去悉尼結婚,就住在他祖父家裏。他孩子般憂鬱著磨磨蹭蹭,他說一路上隻想著我,不給任何一個人一丁點空隙。
墨爾本街頭潔白如洗,風光綺旎。隻是人影凋零,空蕩肅然。住在距市中心隻有十五分鍾路程(小汽車行駛速度)的街道上,已很難遇上一兩個路人,除了奔跑的小汽車,就是遼闊無際、綠草如蓋的草地、樹林。蒼蠅花花綠綠,美麗而碩大,人們把草坪上的飛舞的蒼蠅視為小生命,大自然的裝飾物。
有時候我穿著長裙在草坪上散步,會遇到一兩個人帶著狗閑閑地走路。他們會走過來非常友好地搭話。他們問我是不是日本人,神情裏有一種對日本人的欣賞。這使我有點不快。我說我是中國人。如果對方是個老人,他就會有許多話題可以和你攀談,他會說你的長裙如何漂亮,東方女人如何溫柔。他還會用僵硬的中文說出有名的天一安^門。我知道澳洲人多是孤獨寂寞,但置身異鄉,單身一人,總有不安之感。每每總是說幾句話就設法脫身離開。
隻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一個澳洲酒鬼,他向我要酒錢。我說很抱歉,我無法幫助你。他攤開兩隻手,聳了聳肩,做了個遺憾的姿勢。然後他問我是哪國人,我大聲地告訴他:;叩^^日本)!終於有了個機會。
黃昏時分,我獨自去距墨爾本大學很近的一個墳場觀看,墳場裏麵沒一個人,五彩斑斕的各種各樣的石碑大如宮殿,小如水杯。色彩之紛呈,造形之迥異,環境之靜寂,表現出澳洲人對於死亡的態度,那種超然、輕鬆、自由與肅穆之感與我們東方的黑白兩色、哭嚎叫唱很是不同。那墳場很大很大,我匆匆轉轉,就出來了。在墳場門口,遇到一個日本男人,我一聽他那種像身上的西裝一樣挺括僵硬的英語,就斷定他是日本人。我們攀談了幾句。後來他問我是否願意同他去喝點什麼。老巴不在,我正想有點事情可以消遣,就答應下來。他的眼睛裏立刻就湧上色迷迷的光芒。看得出這體態臃腫的男人正麵臨一種饑渴。可是,他卻直挺著腰板,走路呼呼生風,透著一股日本大男子的風範。我忽然不知從哪兒冒出一股無名的邪火,我微笑著問他,日本侵略中國的時候你多大?來中國沒有?他一時語塞,吭吭哧哧半天。最後,他終於站下來,他說他那時候還小,他為那一場戰爭深感歉疚。接著他垂下頭,鞠了個九十度的大躬,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就離開了,好像那一切都是他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