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雪白的香煙一纖秀的陰莖替代品,被叼在我饑渴的唇中,玫瑰色芬芳在齒間穿梭閃爍。眼睛自然是微閉的,某種幻象才會清晰。我那無力但始終向往“革命”的雙腳,早已先於石築鐵壘的國門禁忌般打開,然而,我的心髒卻越纏越緊。
窒息。
頭顱向後挺仰。
在那個寡婦屋裏,從來不喜歡“一個人的遊戲”,巨大無邊的孤獨和空洞會先於我的不太綿軟但格外纖細的手指,將我吞沒;也從來不喜歡“與狼共舞”,那太機械,暴力,疼痛,流血,暈旋以及審美意識上的扭曲,器官與器官被規範卻喪失不對稱之美感的舞蹈,徹底侵略、吞沒,心裏便會升起迷霧般的饑餓焦渴。
從來都喜歡禁忌的事物,譬如男女群居,欲望與藝術的審美同時完成。
再替如冥想:
抽象很美,就會在夢中涼滑的舌尖上垂掛一隻搖墜的乳房,梨子般幽幽芳香;
觸摸無底的心像內涵,如目光觸及深邃而光輝的文字語碼,就會散射一陣高潮般的怦然心動;
井田樣的稿紙是舞台,文字是臉孔,世界就會大得無邊。
我在那座遙遠的、城廢墟之中,精神的殘垣日益坍塌。在那個家裏,時間如波浪裹滿周身,氣流似頭發披散腰背。總是習慣地把頭歪靠在一側的肩上,吸煙,青黛色的霧雲在我的房間裏愛情一般致命。
我必須緊閉門扇,輕手輕腳地將窗簾的縫角拉嚴。我的母親就在隔壁的房間,目光盯住我火一樣灼熱憂慮。我四周的牆壁永遠驚醒著站立,被她的某種擔心和提防,焦慮得無法睡去。牆壁是眼睛,凝視我的目光是愛情般穿刺心髒的利劍,它阻擋我邁向外麵的世界。我自身心靈的厚繭與她帝王般森嚴的愛,是阻隔我向外界誘惑探出身去的城堡,這城堡被我和母親日積月累的相依為命,一筆一筆塗染成晃眼的黃色,像運動場上裁判員的黃牌警告,貼近城堡走近我的犯規者,必定要罰出“場外”。我在城堡裏是一隻珍貴的名牌狗,我渾身塗滿同樣沉默的麥黃色一拒絕的顏色。
有時候,寄寂中電話鈴嘩然而響,躥跳的風拔地而起,耳鼓震顫,我心一驚,抓起話筒。
這時,門縫外便會有輕微的腳步聲貼近我的門扇,噓噓的氣息聲滲透過來,母親的影子便浮在我封嚴的簾窗上。我便疑心那忽然失蹤的日曆簿正攥在她的手中。我心又是一陣緊縮。
從十三層樓的我的窗口跳下去的欲望狠狠地抓住我。母親啊!
晚上熄燈前,母親總要叫:“有事嗎?”我忙著手裏正在做著的事。“你過來,我就說一句話。”這是母親高興的日子。我不再吭聲。沒動靜。
一會兒,“黛二,黛二”的叫聲又迷霧般升起,她抑製不住地叫喚我的名字。
用一分鍾時間,去換讓她睡個好覺這件事,我從來不會拒絕。這是我永恒的責任與愛的負疚。
“黛二,黛二,黛二……”她的淒切的喚聲隔著兩道房門顯得格外邈遠,一聲疊一聲。那聲音質地蒼老、衰弱、依戀,像一個幽魂彌散整套房宅。
昏暗的燈光在泛著鏽綠色的牆壁上呼吸、凝滯。那盞隻有晚間才燃亮的黯淡的壁燈,永遠低垂著頭顱,仿佛是我永遠的同謀,陪伴我冥思苦索。但是,它的射線隻能在房宅裏、在我和母親互相滲透呼吸聲的慣性裏回旋,任何不安分的企圖把欲望伸向戶外的亮光,都會被森嚴的牆壁沉默地折斷、阻攔。
母親的喚聲是碎裂的瓦片,割在膚上。我抑製不住,煩躁的拖鞋帶著我踏踏地奔向母親房間。“什麼事?”我說。我的睡衣在瘦削的肩頭上顫動,發出氣咻咻的噝噝聲。
“你在這兒坐一會兒,就一分鍾。”我的母親已躺在床上。她麵容皎好、端莊並高貴,白皙的額頭是一麵寬展而裂痕斑駁的鏡子。我的智慧的母親從來用她滄海桑口的額頭充當眼睛,冷眼瞭望世界。
她在等著我說出一天中最後一句什麼話語以及吻別致安,以便溫馨地睡眠。
“其實您什麼事也沒有。不過如此罷了。”我說。“你就在我的床上坐一分鍾也不行嗎?你對我一點耐心也沒有廠。從前你小時候,我獨自把你帶大……”
“好了,好了,媽媽,我不是過來了嗎。”
我又變成一條負疚的狗立在母親床前,內心有一聲驚雷鬱滯多年無法炸響。
她是我親愛的母親,是把我身體裏每一根對外界充滿欲望的熱烈的神經割斷的剪刀,是把我渾身上下每一個毛細孔所想發出的叫喊保護得無一絲裂縫的囚衣。母親,是我永恒的負疚情結。多麼害怕有一天,我的母親用死來讓我負疚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