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街的生活已成為往昔,我眺望著遙遠的記憶,時間如一條環狀之水,在我眼前冋轉,我仿佛看到的是一個陌生人的過去。郎內這個人,的確是在久遠年代裏與我有過關聯的一個人。他本人仿佛就是一個寓言,從十五年前的一個小說裏走進我的生活,然後又從現實的生活中回到十五年之後我的這一篇小說中來。
隨著時光的流逝,世事的變遷,人們對早年那一樁莫名其妙的事件已經淡忘,有幾次我曾被過去的友人召喚,返回沙漏街。但我終於斷然拒絕了重新回到過去人群裏的生活。我覺得,在這個時代裏,認為一百個人的生活肯定比一個人的生活更溫暖,有時候就如同認定“知識就是力量”一樣幼稚而荒誕(知識難道比權力更有力量嗎)。在我認同的為數甚少的幾位哲學家中,有一個叫做索倫^克爾凱戈爾的,他在談論個體與群體、多數人與少數人的問題時,曾非常坦白地說道,靈魂的優越之處在於隻看重個體。我以為甚是。一百個人與一個人並不能說明什麼本質問題。我已經熱愛上了我現在這種離群索居的清醒的生活,它遠比半睡不醒、東拉西扯的群體生活有效率和有質量得多。
在我的記憶中,無論是我的成長期抑或成人後的任何階段,我永遠都無能為力地處於少數的狀態而存在。幸好,我並不為自己身處少數這一尷尬地位而自卑,恰恰相反,我始終以為浴缸中那些覆蓋整個水麵的爽身泡沫並不能洗掉身上的汙漬,而倒是塗抹在身體上的那少少的幾滴浴液清洗劑起著本質的作用。多數人很多時候就是那茂盛的泡沫,是一種虛弱而空洞的力量。能夠在較長時間裏以及在較高的層次上,安於寂寞,我以為才是真正的力量。
所以,獨自承擔自己這一漫長處境的習慣,早已使我逐步地適應了被沸沸揚揚的多數所遺棄、被轟轟烈烈推波助瀾的多數丟落在一邊的孤單處境。
思量再三,我決意再也不回到過去裏。讓沙漏街永遠成為一個早年的記憶。
這個隱蔽的亞熱帶小鎮,已成為我的家園和歸宿。我被命運拋到這裏,但是,現在我覺得這裏其實才真正是我的追求。
有一天黃昏,我在潘笛(排簫)悠婉的樂聲中,回憶起一個與我曾有秘密關係的友人,我曾在這個遠在沔半球的愛爾蘭島上過著幽居生活的友人家中生活過,得到過她溫暖的嗬護。我憶起我曾在那個兩層的暗紅色老房子前邊的花園裏,第一次使用鋤草機修理草坪的情景,憶起考裏厄吾德街蕭條的雨聲和孤獨行走的黑貓,憶起有一次我曾在低徊環繞整個房宅的潘笛聲中徹腑絕望地麵窗獨泣,我的這位友人就站立在我身後凡步遠的地方一動不動看著我,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會定上前釆安撫我,因為她根本無需靠近我,就可以用她的目光在我的身後支撐起一麵牆壁,使我安放漂泊的疲勞和孤寂。我曾向她談論過我的預感,我說,我始終冥冥覺得在那個加害於我的老麼身後還暗藏著一個人,但我無法看到他,我的處境好像是一個政治遊戲的犧牲品,我曾做過的短暫的新聞情報工作也顯得極不真實,像是別人的一個交易,一個玩笑。我的這個友人說,其實所有的事物都是遊戲,隻不過有些做得認真而有噔頌得不太認真,不太認真的事就會成為認真的事的犧牲品。有的人對權和錢認真,有的人對女人認真,有的人對功名認真。不過如此而已。老六不是已經死掉了嗎?空氣是由上帝的目光所組成。
就在這一天傍晚,當這些遙遠的回憶隨著潘笛聲占領了我的思緒,我全身的神經都爬滿了某種尖銳的預感的時候,我忽然接到了我這位久違的愛爾蘭島上的友人電話,她告訴了我關於郎內的莫名其妙的死訊,她還說有一位姓冷的副局長正在上報,準備重新審理發生於十五年前的那樁疑案。她再一次強調說,空氣是由上帝的目光所組成。於是,我敬畏地看了看彌散四周的空氣。這無聲、無色又無形的東西,使我在一瞬間理解了什麼是真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