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評論輯要(1)(1 / 3)

單是她的小說的題目就夠讓人琢磨一陣子的。《潛性逸華》、《站在無人的風;)》、《另一隻瓦朵的敲擊聲》、《與假想心愛者在禁中守望》、《鍰女與她的夢中之門》、《禿頭女走不出來的九月》、《凡牆都是門》。這一批題名使《爾悸然心動:她的筆下顯然有另一個世界,然而不是在中國大行其時的“魔幻現實主義”,不是“尋根”,也不是“後現代”或者“新”什麼什麼。因為她的作品,那是“潛性”的,是要靠“另一隻耳朵”來諦聽的“敲擊”,是“巫”與“夢”的領地,是“走不出來”的時間段,是亦牆亦門的無牆無門的吊桅。而多年來,我們已經沒有那另一隻耳朵,沒有夢,逃避巫,隻知道牆就是牆,門就是門,再說,顯性的麻煩已經夠我們受的了,又哪兒來的潛性的觸覺?

是的,她的小說詭秘,調皮,神經,古怪;似乎還不無中國式的飄逸空靈與西洋式的強烈和荒謬。她我行我素,神啦巴唧,幹脆利落,颯爽英姿,信口開河,而又不事鋪張,她有自己的感覺和製動操縱裝置,行於當行,止於所止。她同時女性得坦誠得讓你心跳。

……還有她的小說人物的姓名,黛二,伊墮人,水水,雨若,繆一,墨非……這都是一些什麼名字呀?據說有一種理論認為理論的精髓在於給宇宙萬物命名。還有她的稀奇的比喻和暗喻,簡直是匪夷所思!這就是獨一無二的陳染!她有自己的感覺,自己的語彙,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符號!她沒有脫離凡俗(這從她的許多冷幽默和俏皮中可以明確地看出,她是我們的同時代人,生活在“我們”這個世界上,生活在我們之中。)卻又特立獨行,說起話來針針見血,挺狠,滿不論(讀吝)。她有一個又清冷,又孤僻,又多情,又高蹈,又細膩,又敏銳,又無奈,又脆弱,又執著,又俏麗,又隨意,又自信自足,又並非不準備妥協,堪稱是活靈活現的呼風喚雨、灑豆成兵的世界。這個世界裏有著對亍愛情(並非限於男女之間)的渴望,有著對於愛情的懷疑;有著對於女性的軟弱和被動的嗟歎,又有對於男人的自命不凡與裝腔作勢的嘲笑;有對於中國對於S城的氛圍的點染,有對於澳洲對於英國的異域感受;有母親與女兒的糾纏一這種糾纏似乎已經被賦凡予了某種象征的意味;又有精神的落差帶來的各種悲劇。她嘲弄卻不流於放肆,自憐卻不流於自戀,深沉卻不是流於做作,尖刻卻不流於毒火攻心。她的作品裏也有一種精神的清高和優越感,但她遠遠不是那樣性急地自我膨張和用貶低庸眾的辦法來拔份兒,她決不怕人家看不出她的了不起,她並不為自己的擴張和大獲全勝而辛辛苦苦。她隻是生活在自己的未必廣闊,然而確是很深邃,很有自己的趣味與苦惱的說大就大說小就很小的天地之中罷了。這樣她的清高就更具自然和自由本色,更不需要做出什麼式樣來。

她其實也挺厲害,一點也不在乎病態和異態,甚至用審美的方式渲染之。她一會兒寫死一會兒寫精神病一會兒寫準同性戀之類的。她有一種精神分析的極大癖好,有一種對於獨特的與異態事物的興趣。她的作品裏閨房的、病房的、太平間的氣味兼而有之,老辣的、青春的與頑童的手段兼而有之。她的目光穿透人性的深處,她的筆觸對於某些可笑可鄙的事情輕輕一擊,然後她做一個小小的鬼臉,然後她莞爾一笑,或者一歎氣一生病一呻吟一打岔。這也算是一個小小的惡作劇吧?然後成就了一種輕鬆的傲骨,根本不用吆喝。

——王蒙《陌生的陳染》

陳染,作為生長於六十年代中的一個,幸運地或不幸地成了“後革命”的一代。盡管“革命之後”的時候,仍會出產寓言家或“後先知”,盡管陳染的記憶庫中仍會有著“尼克鬆訪華”或“紅小兵大隊長”之類的片斷,但那與其說是大時代的記憶,不如說更像是彼時日常生活的殘章;諸如彼時“不卑不亢”的“政治口徑”隻因成了少女時代的自指、自憐之鏡而留存在記憶之中。相對於“69屆初中生”、或“57女兒”,對於陳染,童年時代的政治與社會底景,遠不及父母間的婚變、破敗的尼姑庵中的夏日,更為巨大、真切地橫亙在她的人生之旅上。相對大時代、社會舞台,陳染所經曆的隻是某種小世界,某種心的帷幕之內或日玻璃屋中歲月。在一種別無選擇的孤獨與自我關注之中,陳染以對寫作自身的固戀和某種少女的青春自憐踏上文壇。間或可以視為某種社會迮侯:盡管包含著誤讀的因素在其中,陳染式寫作獲得有保留的接納,仍意味劇烈的社會變動畢竟呈現一些空間裂隙,一種個人化的寫作,已毋須經過意義的攻大與社會劇的化妝煲可出演。當然,這無疑是某種“小剗場戲劇“。設若我們將“個人化”定義在個體經驗與體驗的探究、表達,由個人視角切入曆史與時代,而不僅是藝術風格。那麼,這一久已被視為中國文壇內在匱乏的寫作方式,是由一個富於才情的少女、而不是她同時代的才華橫溢的男性作家來開始,便無疑成為一個頗為有趣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