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像個漏氣兒的紅氣球,慢慢地落著落著,落到了三角形的山尖上。山野間漂浮著一層薄薄的嵐霧,顯得空靈渺遠。
江水無聲無息地流淌著,水麵上倒了一盆碎金子,閃閃爍爍燦爛奪目。
我咂舌讚歎說,這是一幅絢麗的風景畫兒。唉,狗熊同泰,你能畫下來嗎?
畫狗屁,我現在己毫無作畫的興趣和審美的感覺,快成色盲了。我球了,我這個天才完蛋了。你狠狠嘲虐自己。
我給了你一拳,說,堂堂的美術學院高材生,一向尾巴翹上天,今日個怎麼說這種窩囊話,莫不是失戀了。其實,我明白你心中的苦楚,但不乘機挖苦你一下又忍不住。
事業上失意的時候,情場上才得意哩。你那馬瞼現出一個變了形的怪笑。又看看手表,從沙灘上站起來說,咱們回吧,七點鍾安排我值班,在舞廳收票當門衛,許多漂亮妞兒首先經過本人的眼光的透視檢查乖乖的遞上粉紅色的入場券,才能進去撒野。好差使,好眼福,美了你小子。我不無諷刺的說。
你從沙灘上撿起一塊薄石片兒,叫道,來打水漂,看誰打得遠,誰的福氣就遠。胳膊一揮甩出石片,但嗵兒一聲,石片,落入水底,沒跳起來。
瞧我的。我立即響應。同樣一塊大小厚薄差不多的石片兒,腰一側拋出去,江麵上好像跳躍著一隻點水鳥兒,由江邊飛到遙遠的前方去了。你蹲在江邊,望著那情景,像個呆傻的大孩子。我知道,你心不死,你的興趣和感覺並沒有消失,因為你從骨子裏就是個大畫家的料子。你有這氣質,氣質與人身同在。作家的感覺是不會錯的,我很自信。
快走吧,遲到了小心挨刮。我提醒你。
你沿著江邊的大堤默默地往前走去,目不旁視,傷佛進入無人之地。你把同伴忘了,把周圍的喧囂的世界忘了。
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一定又陷入了什麼苦思冥想之中。這幾年,你奮鬥的很累,你的思想從來沒有平靜過。狗熊,我太了解你了。
一個怪物。你剛來的時候,大家都這麼議論你。
在咱們這個古樸的小城,在環境優雅安靜的縣文化館大院裏,人們一向崇尚的是古典風度和傳統美德。這種思維模式像血液一樣滲透在人們的一言一行中。不知你注意到了沒有。咱單位二十幾個同誌,穿的衣服基本上由黑、藍、灰幾種顏色組成,頭發一律規規矩矩梳得溜光,平日裏很少聽到大聲談笑當然也沒有大聲吵鬧,音樂幹部偶爾弄幾下琴瑟,彈的也是發了黴的舊曲兒。有人曾議論:文化館沒文化。不是全無道理。
可你那模樣,頭發又長又亂像雞窩,紅一塊、黃一塊、青一塊的自製夾克衫如豹皮刺人眼,牛仔褲又窄又短將屁股箍得圓鼓鼓像兩塊西瓜皮,棕色旅遊鞋大的嚇人如兩片熊掌,再加上個子又矮又粗皮膚黑不溜秋,讓人看了倒胃口。隻有那白色眼鏡和鏡片後麵那有神采的雙目,以及十根又細又長的手指顯示出你不同凡人,當然隻有我才能看出這一點。廣大群眾自然對你產生懷疑:高雅文明的文化館怎麼會分來個邋遢的小流氓呢?是不是有強硬的後台,像文化館這種“養老院”(外人閑語)似的單位,沒有強硬的後台是進不來的。世俗的觀念似一把尺子,無論對什麼事情人們都習慣用這把尺子來量一量。
老館長對你好像也沒興趣,將後院那個陰暗潮濕的小屋分給你做宿舍,你二話沒說就拎著行李進去了。
我送了你個綽號:狗熊。因為你像那個動物。我的發明創造得到大家的公認,於是你的原名黃青便被人們忘了。你好象也為榮獲這個稱號而有些得意,似乎這是大家對你的抬舉。真怪。說實話,我比你大不了幾歲,咱們屬於同輩人,但我也對你們這幫現代派家夥存有偏見。老糊塗們因循守舊不開化我不喜歡,年輕哥們目空一切妄自尊大我也看不慣。
好長時間,我沒進過你的雅室。你沒邀請,我也不想去。
那一本偉大的刊物郵來之後,我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因為裏麵印有我的散文傑作,愛屋及烏,我對整個一本刊物都懷著良好的印像。翻到最後,突然間發現了你的大名,封底印著你的一幅油畫作品,畫得是黃土高原。廣柔的高原空曠遼遠。深沉動人。你用筆大膽,色調厚重,情感飽滿,作品富有內涵和詩化意境。看來。你的功底還可以,不是那種頭戴桂冠的冒牌貨。我心裏對你的看法有了變化。
但是,刊物上的黃青是不是你呢?如今同姓同名的人特多,再加上我從來沒見過你的真本事,不由不讓人懷疑。值此時,那刊物的編輯朋友給我又寄來了兩本創刊三十周年的紀念冊。信中寫明,有一本是給你的。
晚上,我去你的房裏送紀念冊。你正在日光燈下揮筆作畫,房裏除了掛在牆壁上的那些外國古典裸體名畫,還有一位豐滿的女同咆正幫你收拾著床上亂扔的報刊書籍和內衣內褲。
我暗暗猜測,這位小姐是你請來的模特兒呢還是你勾來的情人,也或許根本就是一回事。我知道你們這幫家夥在性行為上是比較自由的。
我的到來,似乎使你找到了炫耀才華的對像。你揮著畫筆侃侃而談,從拉斐爾拉到畢加索,從黑格爾轉到弗洛伊德;時而老莊,時而聖經;古今中外,天地宇宙回旋於口舌之間。哼,典型的現代派勁頭兒,膚淺輕薄,皮毛之見。我心中暗暗評價。你們這派頭,本來是我嗤之以鼻的,可此時卻引起了我強烈地嫉妒。我得承認,你確實知識廣博,讀了不少書,有些新名詞新套語在我來說還是較陌生的。
你讓我參觀你的幾幅新作。顏色灰暗,形像模糊,思維混亂,一時看不出來你究竟表達的是什麼。也或許是你頭腦中的一種感覺,一種情緒吧,說不準。現在文壇上流派紛紜,學說群起,連我這個大學中文係的畢業生也不甚理解。夥計,咋樣?你洋洋自得地問。
調子是不是太冷了。我說。
你激動起來,說,我心中一片冰天雪地,筆下怎能出現暖顏色呢。
瞧瞧,現代派青年的時髦思想和過激語氣又來了。我心裏這樣想,嘴中卻避實就虛地說:我喜歡你發表出來的那幅黃土高原。那是幾年前在學校裏的習作,老師指導下的產物。你說。我早踢開那些具像圖解式的概念化東西了。
我說,太模糊太朦隴了也不好,中國應該有自己的東西。
你說,自己的東西是什麼?認識不一樣,理解不一樣。激進總比保守好。
我不想與你爭辯,學術問題不是一下子能辯清的。再說你那快嘴利舌和咄咄逼人的口氣也的確讓人難以招架。
我沉默起來。
你還在出著粗氣。
收拾床鋪的姑娘很有眼色,為了打破僵局,倒來一杯水遞在我手裏。我喝了一口,好涼,也不知是哪輩子灌在暖水瓶裏的。她搖搖頭,不好意思的笑了。
這姑娘長著圓圓的胖臉兒,柳葉眉,丹鳳眼,小嘴巴,像唐代的美人。狗熊,你怎麼會找一個古典型的模特兒呢,這恐怕不對你的口味兒。
過後我聽別人講,那姑娘是你的未婚妻,你們中學時是同學,相好的時間長了。真沒想到,竟會有一位漂亮的女士愛上你這個狗熊,你也知道珍惜昔日的感情。
幾天後,在廁所裏,我們相遇了。你遞給我一支煙,隔著矮牆說,你的話我想了想,覺得還有點道理,其實是個現代意識現代手法與民族特色結合的問題。我不應該把黃土高原全丟了。我很高興,又發了一句錦言:國情民情,提供了藝術的基調。有自己特色的東西,才能走向世界。
你這話太偏頗了。你似乎又要發動攻擊。
我連忙收兵,說,狗熊,廁所裏可不是討論藝術的地方。
你說,其實廁所也是人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個地方。許多傑作都是在廁所裏構思出來的哩。
我吐了一口唾沫,呸,怪論。
好了,不說了。你說。我構思了一幅江岸風景小品的草圖,你晚上過來瞧瞧。
你不怕咱們又爭起來。我問。
你歎口氣兒,唉,這地方能夠談論藝術的人太少了。
此後,我們的接觸越來越多。我感到從你身上可以獲得最新的信息和知識,你大概也覺得我這個人誠實正直對問題自有見解吧。
一天下午,你氣衝衝跑進我的房裏,大聲嚷道,幹不成了,幹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