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巴山一隅 (1 / 3)

石砦河,實際隻是一條極小的溪流,大巴山人卻偏偏將它稱作了“河”。一路彎彎曲曲,洄水潭一個接一個,在青山翠色的映射下,經常是碧綠得迷人,還隱隱透出淡淡的甜腥味兒。這條秀麗的小河利用價值卻不大。民諺雲:“三千裏漢江不澆田,八百裏旬河不行船,九十裏石砦最清閑。”

前些年,人們也曾想利用這條河。比如在河邊栽上漆樹呀,修起梯田呀,建起抽水站呀,無奈水位太低,且又變化無常。夏季如果陰雨連綿,就會暴發山洪,洶浪滾滾橫掃一切;冬季如果雪封冰凍,就會山冷河瘦,幹涸到底,渴死魚鱉。勞力花了不少,卻是事倍功半。

改造石砦河的最大舉動,要數龍脖子工程了。龍脖子在石砦河的中段。河水流到那裏,順山嘴子繞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兒,伸出的山包活像個龍腦袋。在造“大寨田”的運動中,為了完成任務,公社黨委決定打通龍脖頸,讓河水直流,那段彎曲的河灘就可以變出幾十畝沙田來。於是,紅旗、標語、人海戰術;打眼、爆破、人推車拉轟轟烈烈地奮戰了幾個月,終於斬斷了龍脖頸,讓河水改了道。真不愧是產生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這偉大歌謠的家鄉啊。糟糕的是撤上種子以後,隻能長出稀稀拉拉幾根莊稼,又因距村子太遠,無人願來照看,所以莊稼成熟了。未等村民們動手,飛禽走獸就幫忙收拾得所剩無幾了,實在是瞎公公看電影——白搭工。慢慢地,人們對這塊沙田失去了信心況且大家周圍的山上有的是森林和坡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蹶著屁股幹到頭,也有做不完的活兒,誰稀罕那點兒遙遠貧脊的光禿禿的沙河灘呢?於是,龍脖子一年比一年荒蕪了,反倒長出一叢叢厚厚的狗尾巴草和野菊花來,成了兔子和野鹿遊樂休憩的世界,也成了令人發指的勞民傷財的一場運動的見證。

三年前的一天早晨,一老一少兩條精光光的漢子用背簍裝著衣被、灶具、肩頭扛著挖钁來到龍脖子的沙地上,瞅了瞅,量了量,脫掉衣服。光著膀子幹起來。他們在沙地上栽下幾根木杆子,又割來幾捆茅草,臨黑時分,一間長方三角形、上下兩層的庵棚便搭成了。從此他們在這兒住下來,日複一地猛幹,鏟去了雜草。擔來些黃土摻在沙裏,又進山去砍了幾擔馬桑拐棍棍,用葛藤綁了一道籬牆,在庵棚後麵紮起了一個方正的園子,便有了點兒家園的味道。他們分析研究了沙地的陽光、水份、氣侯、土質等情況,根據地理條件,種植起各種蔬菜和天麻、木耳等土特品種來。兩年功夫,沙地上出現了一團綠蔭,多種經營見了成效,收入大大增加,在銀行裏也有了存折,變成富裕戶。龍脖子這塊快要被人遺忘的土地,又漸漸地引起了外界的注目。

庵棚裏住著的,是張家父子。兩條光棍兒,兩個懂行的莊稼人,兩位心心相通的創業者。當初來此開荒的時候,他們是齊心協力,團結一致的;可當這荒僻的巴山一隅有了令人喜悅的變化的時候,他們父子倆思想上卻有了分歧,有了隔閡。

天剛麻麻亮,山雀兒剛叫第一聲,張家老漢就醒了。幾年來,他一直是這麼早起身,從不貪睡。坐在庵棚裏幾尺高的草鋪上,一條腿弓起來,墊著擎舉旱煙袋的手膊;另一條腿在鋪下的空中,象打秋似地來回兒蕩著。美美地抽了一陣老旱煙,過足了癮,然後才踩著木杆的“腳蹬”下鋪來,抓起鋤頭,走出庵棚,開始幹活兒。

河灣裏很安靜。偶爾,幾隻早起的山雀從頭頂“喳喳”飛過,留下一串歡悅的叫聲。遠處,石砦河裏,流水與石頭輕輕地、不知疲倦地交談著,傾訴著什麼永恒的秘密。

老漢揮動鋤頭,清除著蔬菜地裏的雜草。眼前,一棵棵粉綠色的“蓮花白”,綻開著一層層花瓣,被粗壯的菜根高高地托起,真像漂浮在水麵上的睡蓮。老漢務的這種菜,擔到鎮上去,無論形狀、顏色、質量在全市場都是拔尖的,一斤可以賣一角錢,光這一項全年可以收入幾百塊。另外,還有青簇簇、齊嶄嶄的韭菜,肥壯粗實、身子長滿長劍葉子的萵筍等等。園子四周的籬牆上,也纏滿了藤蔓,藤上掛著初生的、細嫩的絲瓜條兒。菜地那邊搭著幾個低矮的草棚,裏麵種植著珍貴的藥材——天麻。再往那邊,是一排排花栗木棒子搭成的木耳架子,木頭上已經長出褐色發亮的肥耳子。這些都是國家重點收購的值錢貨,天麻十七塊錢一斤,黑木耳也十二塊錢一斤。要是弄到山外去賣黑市,就更值錢了。老漢望著自己和兒子一鋤一鋤開拓創造出來的土地,怎能不感到自豪和高興呢!

也有令人煩悶的時候。一天勞動之後,渾身疲乏的躺在庵棚裏,骨頭散了架似地懶得動彈。望四周,四周高山聳立,人好像裝在一個又深又大的箱子裏視線縮得很短,眼界狹窄,堵得人實在難受。這時,老漢就感到有點兒太孤單死靜了,說話也沒個伴兒。兒子經常在外邊跑學技術呀,購種子呀,賣東西呀,反正總有事情幹,安心歇在庵棚裏的時間很少。這小子心靈,無論幹啥一學就會,一點就通;種天麻,植木耳的方法,就是他從幾百裏外,大巴山南坡四川那邊學來的,結果頭一年就搞成了。兒子也考慮到老漢的孤獨,曾動意給買個收音機回來,但老漢執意沒讓買,他有他的心思。他要把錢攢起來,先蓋幾間漂亮的瓦房,然後給兒子娶個賢惠的好媳婦。老伴死得早,他糊裏糊塗,勉勉強強把一女一兒拉扯大了。女兒嫁出去以後,屋裏隻剩下兩個不會生活的漢子。啥時候房子沒蓋,兒媳婦沒娶,他心頭的疙瘩啥時候就消除不了。

老漢低著頭,鋤著草,想著心事。不知不覺太陽已出了山,金燦燦的陽光照下河灘來,沙石裏的雲母片閃爍耀眼的銀光兒。老漢覺得有點兒悶熱,便脫下外邊的布衫,走出園子,把衣服扔在鋪上,從鍋裏摸出一塊幹饃,用缺牙的嘴巴艱難地嚼碎,咽下肚去,又喝了一碗半溫不燙的開水,算是解決了早飯,然後走進園子繼續幹活。正幹得起勁兒,忽然聽見有人在園子外邊問:

“表叔,張小橋在家嗎?”

老漢抬頭一看,隻見一個長得苗條清秀的大姑娘站在園子門口,眼看就要走進來了。老漢急忙扔下鋤頭,迎上去說:

“小橋不在,進城去還沒回來。你,你到棚子裏坐。”

姑娘說:“表叔,我想找小橋請教問題呢。也想看看你們的園子,行嗎?”

啊,啊老漢嘴裏吱唔著,不自覺地往後退了退,擋在園子的門口,說:小橋不在,園子沒啥看場,種莊稼嘛,誰都會。

“小橋答應了我的呀!”姑娘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盯著老漢。莫非、莫非她是小橋新找的對像?這姑娘長得倒不錯,看樣子挺精明能幹的。不過,不穩妥的事情老漢不幹。去年有人給小橋介紹個對像,不要臉的女子騙了幾百塊錢卻和別人跑了,老漢一想起來就憋氣,現在可別再上當了。老漢說:

“我隻是看看,又不偷你家裏的東西。”姑娘往前走了一步。“不行不行,有些事情,看和偷差不多。”老漢擋住了她。姑娘笑了笑挪揄地說:“表叔,你那‘嗇皮’的雅號真是名不虛傳啊,我算眼見為實了。”

此話正戳疼了老漢的忌諱。因他一向比較吝嗇苛刻,小氣保守,鄉親們背後稱他“嗇皮”,他也是知道的。如今,一個陌生的姑娘竟然當麵嘲笑開了他,要是遇上別人,他早吐了人家一臉的唾沫,對這姑娘他存有點側隱之心,隻是擺擺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