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想看看這塊碑。本家伯父說,你每天上學不是都從碑邊走過麼。我說,我是每天路過,可是你不講,我就沒注意看。本家伯父說,那我現在就帶你去看。其實我今天不想出門,但你這種強性子,我喜歡,我們的先祖李璉,兒時就是你這種強性子。我那時已經懂得了謙虛,便忙說,我咋敢和先祖比呢。我是望塵可及哩。本家伯父摸摸我的頭,笑了,你這個詞用得不錯,望塵莫及呢。就看你有沒“及”的信心。
果然在那塊高大的石碑上,我一眼就看見我老爺的名字。我伸過手去,恭恭敬敬地摸了摸,撣去了上麵的灰塵,本家伯父也伸過手去,摩挲了摩挲,問我,看清了吧。我說,看清了。本家伯父說,他死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可他是咱邵家的驕傲。我說,就因為他領人修了這座關帝廟。本家伯父點點頭。這是咱們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座廟。我說,不就是修了一座廟麼。本家伯父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說,你以為修一座廟容易麼。為什麼在此之前,村裏沒有一座廟,在此之後,也沒有再修廟,一個村子,沒有一座廟,就像一個國家沒有首都一樣。我馬上說,這麼講,北京就是中國的廟了。本家伯父沒理我。然後就往回去的山路上走。走出去一大截,他才說,你這麼說,我不愛聽,可你這強性子,我還是喜歡。
我們村過去一直是陶姓人掌權。陶姓其實才八九戶,我們邵家一百多戶呢,本家伯父說,可一百多年了,一直是陶姓人說了算,那時村叫裏,村長總是姓陶的人,陶家有財有勢。那時,朝廷的苛捐雜稅多,上麵攤派下來,陶姓人就全部攤到我們邵姓人頭上。自從你的老爺長大成人後,這個局麵才有所扭轉。你的老爺曾困為抗捐抗稅抓進縣牢。後來放出來了,可腳指頭斷了三根,手指頭也斷了三根。但陶姓人卻是不敢再欺負我們姓邵的人了。
本家伯父繼續說,你的老爺是我們邵家近代史上唯一的硬漢子。自他以後,我還沒有見過有血性的邵姓人。你看看,咱這個村,出了五服,或者還沒出五服的本家人,一個個呆頭呆腦,窩幾咯囊的,土改劃成分,本來都窮得沒有幾畝地,卻讓劃了中農,上中農,還有的劃了富農。讓人欺負了,可就是沒有人說一句話。還有你爺,我頂看不上他,一點骨頭也沒有。這些年來,陶姓人放個庇,他也說香。我說,你不應該說我爺,他是你叔哩。本家伯父瞪了我一眼,說,你爺活著的時候,我都敢說他。我說,可你不應該在我麵前說他,我是他孫子哩。說這話的時候,已到了他的窯門口,本家伯父想把我關在門外,可沒等他拉上門,我就擠進去了。
有好一會兒,本家伯父沒理我。但他強烈的說話欲還是迫使他消釋掉了怒氣。他說,咱們不說你的爺,還是說我的爺吧。
本家伯父自豪地說,我的爺那可是條真正的漢子,他說這話的時候,飛快地幾乎是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好象他的爺和我突然沒有了血緣關係似的。他繼續說,我的爺,身高一米九五,是全村最魁梧的漢子。我說,你不是還沒生下,他就死了,你沒有見過他麼。本家伯父生氣地瞪著我,說,我沒見過,不等於我不知道他的身高。我爹說,我爺是村裏長得最高的人。要是生到現在,進省籃球隊也沒問題的。而且,我的爺,長相也英俊。我又打斷他,說,你沒見過,怎麼知道英俊不英俊。本家伯父又橫我一眼,說,你年紀這麼小,為什麼總要與人抬杆。怪不著,你在礦上學校呆不下去了。你這樣下去,在村裏也怕呆不長。我說,我也不想在村裏呆長。本家伯父就象泄了氣似的,擺擺手說,我看出來了,你這孩兒將來非吃家夥不行。我說,吃什麼家夥?本家伯父就長歎一口氣,說,誰知道你要吃什麼家夥,反正比我的命運也好不到那裏。咱們還是說我的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