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士喜下了火車,問了七八次,才打聽到精神病院的地址。他對一個禿頂的中年人說:“我去過精神病院,是坐專車去的。可這次是坐火車。我找不到了。”
禿頂的中年人說:“你還應該坐專車麼。”
邵士喜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說:“那是我兒子的專車。”走到一個十字路口,他突然不知道該走那條路了。便又攔住一個年輕的婦女,說:“大嫂,精神病院在那呢?”
年輕婦女嚇了一跳,後退了兩步,驚恐地看著他。
邵士喜忙陪著笑道:“大嫂,我不是神經病。我是去看一個親戚。我不知道該怎麼走了。”
年輕婦女心神不安地向東指了一下,隨即伸手招了輛出租車,慌慌地走了。她原來是不準備打的的。
邵士喜看著她上出租車時,一隻腳險些踏空,就上前一步說:“謝謝你,大嫂。”
年輕婦女一邊拉著車門,一邊憤憤地說:“神經病。”
邵士喜看見走過來幾個人,就對那幾個人說:“你看她,我問她路,她竟罵我。城市人怎麼這樣?”
有一個戴蛤蟆鏡的人就笑著說:你要去那裏?
邵士喜說:“精神病院麼。”
戴蛤蟆的對其它幾個人說:你們看這老頭像不像神烴病這幾個人就都眯著眼看他,有點頭的,也有搖頭的。
邵士喜急忙退走,走出幾步,他回頭“啐”了一口,狠狠地說:“現在人心都壞透了,壞透了。”
他正準備車轉身走,覺得肩上有人拍了他一下,仰頭一看,一個帶紅袖標的老太婆站在他的麵前,老太婆說:“隨地吐痰,罰款五塊。”
邵土喜傻癡癡地看著老太婆,一會兒才說:“我沒吐呀。”
老太婆居高臨下地瞪著他,輕輕指了指地上,說:“你看,這不是你吐的,難道是狗吐的?”
這時,有一個小孩走過,把那痰踩住了。那小孩走了以後,邵士喜指指那裏,說:“你看,那裏有痰麼?”
老太婆傻了眼,她彎腰細盯了一會,甩起脖子擲地有聲地說:“你再看看,痰還沒幹呢。”
邵土喜低頭看,果然有濕跡,但他又梗了梗脖子說:“那是別人吐的。”
老太婆鄙夷地說:“老同誌,你也是做爺爺的人了,這麼不老實,怎麼教育孩子呢?”
邵士喜臉紅了,說:“一口痰就罰五塊,你們收得也太狠了。”
老太婆又從收據上扯了一張,遞過來說:你態度很壞,罰款加倍,十塊。
邵士喜憤怒地舉起手來,向老太婆揚了揚,說:“你們這麼不講道理,還是不是社會主義?”
許多人圍了過來,津津有味地看著邵士喜像一隻猴子似地在抗議。
老太婆得意地仰著頭,輕蔑地說:“你交不交?你不交就跟我走。”
邵士喜環顧了一下周圍的人群,他看到一個年齡和他差不多的老者,便對他說:“你們看看,我就吐了一口痰,他就罰我五塊,我就隨便說了一句。就要多罰我五塊,這還有沒有王法。”
老者笑眯眯地說:“老哥,你交了吧,要不她還要多罰你。”
邵士喜沮喪了,說:“我不是舍不得這十塊錢,我是咽不下這口氣,我當過勞模,省長還和我握過手。我實在咽不下一這口氣。在我們那兒,你吐一百口痰,也沒人敢說一個字。”
圍觀的人笑了起來,笑聲像湖水似的要把邵士喜拋起來。邵士喜一時手腳無措,急忙從口袋掏錢,摸了半天,拿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他心疼地看了半天,才緩緩地遞了過去。
老太婆接在手裏看了看,又遞給他,說:“我找不開,你拿一張十元的給我。”
邵士喜攤了攤手,說:“我沒有小錢,你找吧。”
老太婆為難地在身上摸了摸,還是沒有摸出可以找零的碎錢。她朝身後的人說:麻煩各位,誰能找開這五十塊錢。
身後的入都沉默著。老太婆又向前麵的人說:“你們能換開這五十元錢麼?”
前麵的人也沒有反應,有一個聲音說:罰不起就別罰,你們這些老太婆就是多事,老太婆的臉一下就白了。
邵士喜向前跨了一步,大聲說:“快找,快找。我還急著趕路呢。”
老太婆捧著那張五十元錢,像握著一塊灼紅的石炭,手指發抖似地顫著。
邵士喜又逼近一步,叉著腰說:“你快找呀。我還趕火車呢。”
老太婆看著四周圍觀的人,她覺得人們都在嘲笑她,身子不由地滑了下去,眨眼間變成一個幹瘦抽巴,病態懨懨的老人。她求救似地看了一眼突然趾高氣揚起來的邵士喜,低聲說:“你有五塊零錢嗎?交五塊算了”。
邵士喜說:“你不是要收十塊錢嗎?”
老太婆把聲音壓得更低,說:“就收你五塊吧,你看看,這麼多人,我想給你找零也出不去呢。”
邵士喜也突然心灰意冷,便去衣袋裏摸,還竟然摸出了兒張碎票,他從老太婆手裏收回那張五十元的鈔票。
人群中響起了不滿的議論。“怎麼罰成了五塊?執法不公麼。”便宜了這老頭,憑老頭的態度,應該罰他一百。
人們說:“照這麼處理,我們也隨便吐了。”
很快,人群中響起了一連串的“呸呸”聲。人們在痛快淋漓地清理完嗓子後,又如鳥獸般散去。邵士喜驚詫地發現,在他和老太婆周圍仿佛下了一場雨。這些髒不拉幾的白痰、黑痰、紅痰、黃痰、綠痰,充滿了惡臭。
老太婆虛脫了似的要站不住,邵士喜滿眼鄙夷地掃了她一眼,提著包挺起胸在她麵前晃了一下。老太婆有氣無力地擺擺手,說:“你走吧,沒你的事了。”
邵士喜走出幾步,又回頭去看,見老太婆靠在樹上要滑溜下去,又疾步回來。他突然覺得老女人那張臉很像死去的婆姨,便低了頭問:“我說,你沒事吧。”
老太婆鼻腔軟軟地呻了一聲,說:“我是高血壓。”
邵士喜說:“你怎麼不早說呢。不就十塊錢麼,你要早說,我就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