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顯貴的主顧(1 / 3)

“現在沒事了。”歇洛克·福爾摩斯回答說。當我在十年間第十次請求公開下麵這段故事時,他這樣地答複了我。終於,我得到了他的許可,把他生命中這段重要的經曆公之於眾。

我倆都喜愛洗土耳其浴。我總感覺他在蒸氣彌漫的更衣室裏,在舒服放鬆的氛圍中,顯得比在別處更近人情,也更愛聊天。在北安普敦街浴室的樓上,在一個清幽的一隅,並排放著兩隻躺椅,我的敘述便從這裏開始,那是一九〇二年九月三日。我問他是否有什麼奇特的案子,他突然從身上裹著的被單裏伸出瘦而長的手臂,從掛在旁邊的上衣口袋中拿出了一個信封。這就是他對我問題的回答。“這也許是個無事生非、傲慢自大的惡作劇,但也許是個生死攸關的問題,”他邊說邊把紙條遞給我,“我目前知道的很少,隻有信上說的那麼一點兒。”

信是昨天晚上從卡爾頓俱樂部發出的。上麵寫著:

詹姆斯·戴默雷爵士謹向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致意:因有要事相告,現定於明日下午四時半登門拜訪,請務必不吝賜教。如蒙首肯,請打電話至卡爾頓俱樂部示知。

“華生,我已經同他約好了,”我把信還給福爾摩斯時他說,“你知道戴默雷這個人嗎?”“這個名字在社交界是眾人皆知的。”

“那麼,我再多告訴你一點兒。他一向因為能妥善處理那些不宜公開的棘手問題而名聲遠揚。他是個圓滑、極具外交本領的人,所以這次絕不會是虛張聲勢,是真的需要我們的幫助啦。”“包括我嗎?”當然,華生,如果你願意的話。“願意效勞。”好,別忘了時間是四點半。現在,我們暫且把問題擱置一旁。

那時,我還住在安後街的寓所,但在約定的時間之前,我已經趕到貝克街了。四點半整,詹姆斯爵士準時赴約,他大概不須多加言語描述,許多人依舊清晰記得他那樂觀大方的性格,寬闊而整潔的麵頰,特別是他那快活圓潤的聲調。他的眼睛是灰色的,總是閃爍著坦誠與認真;那表情豐富的嘴唇微笑著,流露出機智和幽默。他的禮帽是嶄新的,燕尾服是深黑的,黑緞領帶上別著鑲珠別針,鋥亮的皮鞋上蒙著淡紫色鞋罩,這一切都顯示出他那無人不知的講究衣著的習慣。他那高貴典雅的貴族氣質完全支配了這個小房間。

“在這兒見到華生醫生在我意料之中,”他彬彬有禮地鞠了一個躬說道,“我們可能需要他的加入。因為我們這次碰到的對手是一個慣於訴諸暴力、毫無顧忌的人,可以說,他是全歐洲頭號危險人物。”“我以前的對手都有這樣的雅號。”福爾摩斯微笑著說,“你吸煙嗎?你不介意我吸煙鬥吧。如果你說的這個人比已故的莫裏亞蒂教授,或至今仍健在的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還重要的話,那我倒真的要好好會一會他。他叫什麼?”

“聽說過格魯納這個人嗎?”“就是那個奧地利的凶殺犯嗎?”戴默雷上校拍著戴著羔皮手套的雙手,大笑起來。“你太厲害了,福爾摩斯先生,任何事都休想瞞過你。如此說來,你已認定他是凶殺犯啦?”“關注世界上重大的犯罪行為是我的職責。讀過布拉格事件報道的人中,有誰會懷疑他的滔天罪行呢?不過由於一條法律條款有漏洞和一位目擊者不明不白地死去了,他才僥幸得已逃脫法網。史普盧根峽穀那個所謂的‘意外事故’一發生,我就確定他殺害了他的妻子,如同我親眼目睹一樣。我也知道他已到了美國,並且本能地預感到他一定不會讓我安靜的,遲早會讓我忙碌起來。那麼,格魯納男爵現在怎麼樣?發生了什麼事?不會是昔日悲劇的重新上演吧?”不,這回情況更糟。懲罰罪犯雖說重要,但提前預防犯罪更不能輕視。福爾摩斯先生,眼睜睜地目睹一個可怕的事件和一種恐怖的情景,明知其結局悲慘而無力製止,這實在太殘酷了。還有什麼遭遇比這更令人痛苦的呢?“是啊。”你一定會同情這位可憐人的,對嗎?我是受他委托前來與你交涉的。“你隻是一個中間人,這事實出乎我的意料。他是誰?福爾摩斯先生,關於這個問題,我請求你不要再追問了,我必須保證他不被牽扯到案子裏去。其出發點毋庸置疑,是純粹而高尚的,但他不願暴露身份。你放心,酬金絕對沒問題,而且你行動完全自由。我想,主顧的真實姓名不那麼重要吧?”

“很遺憾,”福爾摩斯說,“我一向做那種案子的一頭頗為神秘的調查,如果兩頭都不明晰,我就完全糊塗了,這實在是令人倍感不快的事情。詹姆斯爵士,看來我隻能謝絕接受這個案子了。”客人慌了手腳,他那樂觀、坦誠的麵孔失望地變了顏色。

“福爾摩斯先生,你知道這樣做的嚴重後果嗎?”他說道,“你讓我為難,我敢保證如果我和盤托出,你一定會為承接此案而感到驕傲。但這違背了我的諾言,至少,讓我把能說的講給你聽好不好?”“好吧,但首先我必須言明:我並沒有答應你什麼。”“可以。你一定聽說過德·梅爾維爾將軍吧?”“因開伯爾戰役而出名的梅爾維爾嗎?不錯,我知道他。”“他有個叫維奧萊特·德·梅爾維爾的女兒,年輕貌美,多才多藝,又是大宗財富的繼承人。一句話,她方方麵麵都是少見的,百年難得一遇。我們所做的就是把這位天真可愛的姑娘從魔掌之中營救出來。”

“你是說,格魯納男爵大概把她控製住了?”“是對女人屢試不爽的控製——愛的魔力。你也許知道這個惡棍,英俊無比,舉止優雅,聲調動聽迷人,還富有女人所喜愛的那種浪漫而神秘的神態。聽說女人都心甘情願任他隨意擺布,他也真是物盡其用。”“但是像他這樣的人,是如何與維奧萊特小姐這樣有身份的女郎相識的呢?”“這事發生在一次地中海上的旅行。因為旅客都是自己負擔費用的,所以對旅客雖有限製,但不是很嚴,而且舉辦者並不十分了解這位男爵的本質,但知道時已為時太晚。他對小姐糾纏不休,最終他的目的達到了,完全贏得了她的芳心。她對他一片癡情,隻用一個愛字是不可以形容的,她的世界隻有他一人。她絕不允許別人說他不好,我們已嚐試一切製止她的瘋狂,但都不奏效。實話告訴你吧,她下個月要跟他結婚。她已經到了法定年齡,而且主意已定,極為堅定,我們真不知道該怎樣攔阻她才行。”

“她聽說過那個奧地利事件嗎?”

“這個奸詐的魔頭早已把他過去的每一件社會醜聞都和盤托出了,但前提是他把自己描繪成一個可憐的受害者、無辜者,她完全聽信了他的謊言,別人的話她根本不在意。”“天哪!你注意到沒有,你不經意間已經泄漏了你那神秘的主顧的名字啦。他一定是梅爾維爾將軍啦?”客人聽後馬上坐立不安起來。“照你所說,我本來可以說他是,以此瞞過你,但這不是真的。梅爾維爾將軍,這位昔日堅強的軍人,已經被這件事搞得頹廢消沉,一蹶不振了。這位曾經鬥誌昂揚久經沙場的將軍,突然間變成了一個衰弱、蹣跚的可憐老頭兒,再也無力與那個英俊健壯的奧國惡棍較量了。我的主顧另有他人,是一位和這位將軍熟識多年的朋友,從將軍女兒的童年時起就如同慈父般關懷著她。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悲劇發生而無動於衷,要想方設法去阻止它。對這樣的事,蘇格蘭場又無法插手。他親自提議並特別強調,一定要由你來辦案,但是,我前麵已經說過,他一再強調千萬不能說出他的姓名。我也知道,福爾摩斯先生,憑借你的智慧和力量,找出我的主顧是輕而易舉之事,不過我請你保證,千萬不要試圖解開這個謎。”

福爾摩斯神秘地笑了一下。“我可以保證,”他說道,“我還可以告訴你,對你的案子我非常有興致,我將馬上著手進行偵破。但以後如何同你保持聯絡呢?”“可以到卡爾頓俱樂部找我。如果出現了緊急情況,還可以撥打一個秘密的電話號碼‘××·31’。”

打開通訊錄,記下電話號碼,福爾摩斯依然微笑著,問道:“還有,那個男爵現在住在……”“金斯敦附近的弗爾諾府邸,一所大宅子。這家夥不知幹了什麼投機買賣,賺了大錢,這樣他更具危險性。”“他如今在家住嗎?”“在。”“此外,你還能提供其他的有關他的情況嗎?”“他有一些奢侈的愛好。他養馬,一度常在赫林漢打馬球,後因他那個布拉格事件傳開,他被迫離開。他這個人對藝術頗為愛好,不僅收藏名畫和書籍,對中國的陶瓷也頗有研究,在這方麵還出過書。”“真夠多才多藝的,厲害的罪犯都具有這種才能。”福爾摩斯說,“我的老相識查理·皮斯是一個小提琴演奏家,文萊特也是個出色的藝術家,還有許多這樣的人。好吧,詹姆斯爵士,請你告訴你的主顧,說我會著手琢磨這個男爵的。目前我隻能說這些。我自己還能得到一些情報,我相信我們總會使案情明朗化的。”

客人離去之後,福爾摩斯坐在那裏久久沉思,好像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終於,他突然從沉思中醒了過來。“華生,你怎麼看?”

“我認為你應該見一見這位小姐本人。”“親愛的華生,你想,如果她那可憐的心碎的老父親都無法打動她,我這個陌生人又怎麼行呢?當然,如果別無選擇,這個建議還是值得一試的。或許我們可以從別的角度著手,我倒覺得欣韋爾·約翰遜可能會對我們有所幫助。”在我的福爾摩斯回憶錄裏,這還是第一次提及欣韋爾·約翰遜,因為我極少描寫我朋友晚期的經曆。約翰遜在本世紀初成為了福爾摩斯的得力助手。開始,約翰遜臭名昭著,曾在巴克赫斯特監獄兩度服刑。後來他迷途知返,投效福爾摩斯,為他充當倫敦黑社會的耳目,他提供的情報往往能起關鍵作用。如果欣韋爾是為警方服務的話,那他早就暴露了。由於他幫助偵破的案子從來不直接搬上法庭,所以他的身份一直沒有被黑道上的人物識破。他曾被兩次判刑,名聲很大,所以他可以自由出入倫敦任何一家夜總會、小客棧和賭場,再加上他觀察細致,目光敏銳,思維靈活,無疑成為一個搜集信息情報的最佳密探。現在福爾摩斯要找的就是他。

我不可能及時地得知我朋友在做什麼,因為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過有一天晚上我照他的囑咐去辛普森餐館和他碰頭,在一張臨街窗前的小桌旁,俯視著斯特蘭大街上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他向我介紹了最近發生的事情。“約翰遜正到處奔波忙碌,打探情報,因為隻有在罪犯聚集的地方,我們才能探聽到這個人的秘密。”

“但是這位倔強的小姐連既有事實都視而不見,即使你有新發現,她也不會認清真相的。”“答案是未知的,華生。對男人而言,女人的心思是難以猜測的。殺人罪也可以解釋,可以被諒解與寬容,微不足道的小過失也可能擊中要害。格魯納男爵告訴我……”

“他跟你講話了?”“沒錯,他是和我說話了。華生,我早就做好一切安排了。我這個人向來喜歡和我的對手照麵、周旋,看他究竟是個什麼人物。告訴欣韋爾怎麼做之後,我就坐上馬車直奔金斯敦,看見了這位容光煥發的男爵。”

“他知道你的身份嗎?”“是的,因為我事先給他看了我的名片。他是個百裏挑一的對手,而且麵對我也鎮靜自若,談吐溫文爾雅,心平氣和得就好像他是一位上流社會的顧問醫生,而其內心潛藏的陰險狠毒卻有如眼鏡蛇。很明顯,他極有教養,是一位真正的犯罪高手,在遮人耳目的社交禮儀下麵,隱匿著他那如地獄般的陰森實質。有人專門找我來對付格魯納,這令我感到興奮。”

“你是說他很隨和健談?”“就像一隻逮住了耗子的貓在得意地喵喵叫。某些人的和善健談比魯莽者的殘暴更加令人恐怖,但他的噓寒問暖是獨一無二的。‘福爾摩斯先生,我知道遲早會和你見麵的。’他說,你大概是被梅爾維爾將軍請來說服我不要和他女兒結婚的,是不是?”

“我實話實說。”

‘先生,’他說,‘如此一來你的鼎鼎大名必將毀於一旦,你本是名副其實的,但此來你絕不會成功而返。你隻會徒勞無功,甚至遭遇危險。我奉勸你明哲保身,及時撤退吧。’‘說得好,這恰好是我對你的忠告,’我說,‘男爵先生,我很欣賞你的才智,今日見了您本人,這種欣賞也絲毫不減。坦率地說,把你過去的事情說出來對你是不利的。過去的就算了,你本來是一帆風順,萬事大吉,但你若是堅持結親,你就會招來一大群勁敵,他們決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搞得你遠離英國。這值得嗎?放手是你最好的選擇。你不光彩的過去若是被她得知,你對結局是不會感到愉快的。’這位男爵的鼻子底下有兩小撮像蟲子觸角一樣的黑胡須,他聽我說話的時候,這觸角戲謔似地顫動著,最後他輕輕地笑出聲來了。‘我的笑請你不要介意,福爾摩斯先生,’他說,‘但是看你手裏沒牌卻硬要賭錢,實在令人好笑。我知道沒有人會玩得更好,結果都一樣,都很可憐。老實說,福爾摩斯先生,你連一張硬牌也沒有,隻有小得可憐的牌。’

‘你認為如此?’‘我知道一切。明說吧,我的牌好得很,對你說了也無妨。我是如此幸運,得到這位小姐的全部愛情,我告訴過她我不幸的過去,我還告訴她可能有些人會別有用心地來挑撥離間——我希望你有自知之明,我早就教會她如何對付這種小人了。你大概知道催眠術暗示吧,福爾摩斯先生?你很快就會見識到這種暗示在她身上的作用,對於一個有性格的人根本不需要采取庸俗、無聊的手段,隻用催眠術就足夠了。所以,她是有充分準備的。別擔心,她肯定會見你的,她向來順從父親的意誌,極聽他的話。’你知道,華生,這時候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了,所以我隻好盡可能保持尊嚴告辭了。但是,我剛走到門邊,他又叫住了我。‘順便問一下,福爾摩斯先生,’他說,‘你聽說過一個法國偵探勒布倫嗎?’‘聽說過這個人。’‘知道他出了什麼事嗎?’‘聽說他在蒙馬特區被流氓打傷,終身殘廢。’‘不錯。在那件事發生一周之前他也曾偵查過我的案子,你說這是不是巧合?這實在是件不走運的差使,你最好不要插手此事,何必像某些人那樣自尋煩惱,自討苦吃呢?我對你的最後忠告是:別管我的事兒,咱們互不幹涉。再見!’

“你看,情況就是這樣,現在你對事態一定有了新的了解吧?”“他真是一個危險分子。”“他的話休想嚇退我,不過他這種人倒是為非作歹、言出必行的典型人物,必須小心提防。”“你能退出嗎?他娶不娶這個女孩兒很重要嗎?”“我看,他謀殺前妻和他娶這個女孩兒之間一定有重大關聯,這兩件事或許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再說,他是個不平凡的對手,想起來便令人興奮。好了,不說了,喝完咖啡,你最好跟我回家,欣韋爾在家等著向我彙報情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