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件百家衣,矮窗上的紙葦子杆上稀稀拉拉的雪鬆香琥珀的燈光為什麼淒涼?
幾千年,幾萬年,隔這一層薄紙天氣溫和點,還有人認識我父母生我在沒落的書香門第有一條注解:
一輩子沒有種過地,也沒有收過租,隻挨著人家碗邊上吃這一口飯。我小的時候,鄉下人吃白米,豆腐,青菜,養幾隻豬,一大窩雞。現在吃糠,享四大皆空自由。老覺得這口飯是賒來吃的。
詩裏的“百家衣”,就是“這口飯是賒來吃的”。紙糊在“葦子杆子”上,矮矮的窗,雪落在窗上,屋裏是黃黃的油燈光。讀書人為什麼這樣“淒涼”呢?他老在屋裏跟街上人和鄉下人隔著;出來了,人家也還看待他是特殊的一類人。他孤單,他寂寞,他是在命定的“沒落”了。這夠多“淒涼”呢!
但是他並非忘懷那些比自己苦的人。請念第十九首:
在鄉下,我們把肚子貼在地上糊塗的天就壓在我們的背上老呱說:“天你怎麼那麼高呀?”
抬頭一看,他果然比樹還高樹上有山頭,山頭上還有樹老天爺,多給點兒好吃吃的吧。
這一首沒有注解,確也比較好懂。“肚子貼在地上”是餓癟了,“天高皇帝遠”,誰來管你!但是還隻有求告“老天爺”
多給點兒吃的!——北平話似乎不說“好吃吃的”,“好吃的”
也跟“吃的”不同。讀書人,知識分子,也想到改革上,這是第三首:
明天到那兒?大路的盡頭在那兒?
這一排楊樹,空心的,腆著肚子,揚起破爛的衣袖,把路遮斷啦紙燈兒搖擺,小驢兒,咦,拐彎啦。
黑朦朦的踏著癩蛤蟆求婚的拍子走到岔路上,大車呢,許是往西啦注解是:
十年前,蘆溝橋還沒有聽到槍聲,我仿佛已經想到現在的局麵。在民族求生存的途徑上,我寧願像老戇趕大車,不開坦克車。
詩裏“明天”和“大路”自然就是“民族求生存的途徑”,“把路遮斷”的“一排楊樹”大概是在阻礙著改革的那些家夥罷。“紙燈兒”,黑暗裏一點光明;“小驢兒”拐彎抹角的慢慢的走著夜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知其不可而為之”,大概會跟著“大車”“往西”的,“往西”就是西化。“往西”是西化,得看注解才想得到,單靠詩裏的那個“西”字的暗示是不夠的。這首詩似乎隻說到個人的自由的努力;但是詩裏念不出那“寧願”
的味兒。個人的自由的努力的最高峰是“創造”。第六首的後三行是:
腳底下的地要跳,像水煮開啦魚剛出水,毒龍剛醒來抖擻活火的刀山上跳舞,我要創造注解裏引易卜生的話,“在美裏死。”陸先生慨歎著“書香門第”的自己,慨歎著“鄉下”的人,譏刺著“幫閑的”,憐惜著“孩子”,終於強調個人的“創造”,這是“明天”的“大路”。這條“路”也許就是將“大眾”的和他“經驗隔斷”的罷?
《雜樣的五拍詩》正是“創造”,“創造”了一種“真正的白話詩”。照陸先生自己聲明的而論,他是成功了的。但是在一般的讀者,這些詩恐怕是晦澀難懂的多;即使看了注解,恐怕還是不成罷。“難寫”,不錯,這比別的近代作風的詩更難,因為要巧妙的運用老百姓的腔調。但是麻煩的還在難懂。當然這些詩可以訴諸少數人,可是“跟老百姓學”而隻訴諸少數人,似乎又是矛盾。這裏“經驗隔斷”說明了一切。現在是有了不容忽視的“大眾”,“大眾”的經驗跟個人的是兩樣。什麼是“大眾詩”,我們雖然還不知道,但是似乎已經在試驗中,在創造中。大概還是得“做詩如說話”,就是明白如話。不過倒不必像一種方言,因為方言的詞彙和調子實在不夠用;明白如話的“話”該比嘴裏說的豐富些,而且該不斷的豐富起來。這就是已經在“大眾”裏成長的“活的語言”;比起這種話來,方言就顯得呆板了。至於陸先生在《用韻》那篇文裏說的輕重音,韻的通押,押韻形式,句尾韻等,是還值得大家參考運用的。
北平《華北日報》文學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