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由叫賣聲想到的夏丏尊(1 / 1)

住在都市裏,從早到晚,從晚到早,不知要聽到多少種類的多少次的叫賣聲。深巷的賣花聲是曾經入過詩的,當然富於詩趣,可惜我們現在實際上已不大聽到。寒夜的“茶葉蛋”“細沙粽子”“蓮心粥”等等,聲音發沙,十之七八似乎是“老槍”的喉嚨,困在床上聽去頗有些淒涼。每種叫賣聲,差不多都有著特殊的情調。

我在這許多叫賣聲中,發現了兩種幽默家。

一種是賣臭豆腐幹的。每日下午五六點鍾,弄堂口常有臭豆腐幹擔子歇著或走著叫賣,擔子的一頭是油鍋,油鍋裏現炸著臭豆腐幹,氣味臭得難聞。賣的人大叫“臭豆腐幹!臭豆腐幹!”態度自若。

我以為這很有意思。“說真方,賣假藥”,“掛羊頭,賣狗肉”,是時間一般的毛病,以香香號召的東西,實際往往是臭的,賣臭豆腐幹的居然不欺騙大眾,自叫“臭豆腐幹”,把“臭”作為口號標語,實際的貨色真是臭的。言行一致,名副其實,如此不欺騙別人的事情,怕再找不出了吧!我想。

“臭豆腐幹!”這呼聲在欺詐橫行的現世,儼然是一種憤世嫉俗的激越的諷刺!

還有一種是五雲日升樓賣報者的叫賣聲。那裏賣報的和別處不同,沒有十多歲的孩子,都是些三四十歲的老槍癟三,身子瘦得像臘鴨,深深的亂頭發,青屑屑的煙臉,看上去活像個鬼。早晨是看不見他們的,他們賣的總是夜報。傍晚坐電車打那兒經過,就會聽到一片發沙的賣報聲。

他們所賣的似乎都是兩個銅板的東西,如《新夜報》《時報號外》之類。叫賣的方法很特別,他們不叫“剛剛出版××報”,卻把價目和重要新聞標題聯在一起。叫起來的時候,老是用“兩個銅板”打頭,下麵接著“要看到”三個字,再下去是當日的重要的國家大事的題目,再下去是一個“哪”字。“兩個銅板要看到十九路軍反抗中央哪!”在福建事變起來的時候,他們就這樣叫。“兩個銅板看到日本副領事在南京失蹤哪!”藏本事件開始的時候,他們就這樣叫。

在他們的叫聲裏任何國家大事都隻要花兩個銅板就可以看到,似乎任何國家大事都隻值兩個銅板的樣子。我每次聽到,總深深地感到冷酷的滑稽情味。

“臭豆腐幹!”“兩個銅板要看到××哪!”這兩種叫賣聲頗有幽默家的風格。前者似乎富於熱情,像個嬌世的君子,後者似乎鄙夷一切,像個玩世的隱士。

【作品賞析】

在謊言滿天飛,假話像高壓氣旋一般塞滿我們生活的時候,唯一一點誠實的記憶,也許就要數那敢於直言國王沒穿衣服的小孩了。說謊是我們生存的一種方式,已成為人們公認的真理。殘酷的現實、虛偽的世道,似乎隻有懂得圓滑、懂得世故、懂得說謊的人才能瀟灑其中,那些真實的聲音被壓迫壓迫再被壓迫,直至一點一滴地消失,終於成就了一些人說謊的習慣。人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隻要領導我們的人愛聽,我就要說謊言。

“什麼都是假的,隻有媽是真的!”網絡上不知誰發了這麼一句感慨,還真是絕,儼然弄堂口那賣臭豆腐幹的,敢於直言豆腐的臭。一些人被逼到走投無路了,於是沉默了,麻木了,用鄙夷的眼光凝視世上一切,冷漠而深沉。“真話說不了,遭迫害苦受夠了,我躲還不行嗎?一群不懂忠言逆耳的家夥!”也許這是那些漠視世事者漠世前的最後一句真話。說完這句極具人性的話後,大概他就要去賣報了,發出“兩個銅板要看到……”的發沙的聲音了。

兩種幽默的叫賣聲,兩種不同的人生態度,一種不變的社會真理。當社會容得下真理的時候,賣臭豆腐幹的叫賣聲就不再幽默了,賣報者的叫賣聲就不再諷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