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章忽然進行誠信危機的探討,從球場到商場、考場、情場甚至講壇、法庭、手術台……總之一切名利場,似乎都有誠信沙化的陰影。
國人總算開始明白,曾經被譏為“幾鈿一斤”的道德一旦沙化可以真正“要我們的命”——首先是經濟秩序的“命”。
更要命的是,也許久處“鮑肆”,也許是近朱近墨的緣故,我們對自己的人格沙化早已是渾然不覺的“齆鼻兒”,以至於突然換個環境後,才猛然發覺除了飲食習慣之外,已經不習慣人們對我們的善舉了。
那是去年九月一個美好的夜晚,從我下榻的酒店看下去,維也納竟有那麼多金碧輝煌的宮殿通體明亮,但街上闃無一人。
我走出飯店,按地圖所示,準備坐有軌電車去欣賞夜幕下的偉大的聖·斯捷潘教堂。上車發覺沒有售票員,也沒有投幣機,又不通奧地利語,而我又是堅決不肯逃票的,怕查出來坍台。正尷尬時,一位穿著非常大膽的少婦指著我拿錢的手。搖手示意。
難道是鼓勵我逃票嗎?或者認為我錢不夠?我疑惑著。
少婦見狀,幹脆走上來,指著我的手要我把錢塞回上衣口袋裏去,又指指車,雙手抱胸,閉眼,仰頭,做一個若無事狀。
啊,我明白了,這環城的電車大概是免票的。
到站了,她又示意我七拐八拐地跟她走,街上行人還是很少,我腳步遲疑著,心裏又開始七上八下:她是幹什麼的?“維也納流鶯”嗎?看她那麼坦然又不像……否則那攬活的眼光也太不職業了,難道是看不出像我這樣坐電車的遊客身上隻有一百多先令嗎?……要不,是個“托兒”?綁了我肉票,向代表團勒取贖金?
而且聖·斯捷潘大教堂真那麼遠嗎?靜靜的巷子裏隻有她腳步很重的皮鞋聲。她比我高出整整一個頭,看上去像北歐種馬一樣壯實,虯結的背闊肌將襯衣脹得像藕節或素雞一樣,真要動手,她的擺拳一定可以把我的左腮打得像“湯婆子”一樣癟進去……
正這麼全力將她妖魔化時,小巷一拐,立即一片流光溢彩,大教堂如同一座琉璃山聳立在廣場上。
她回過頭來,對我陽光一笑:拜拜!
隨後迅速消失在夜幕裏。我歉疚地看著她的背影,不禁又想起幾天前的“挪威雨傘”——
八月的卑爾根什麼都好,就是雨多不好,那天也是晚上,我獨自在雨夜中行走。沒帶傘,十分狼狽,隻聽得背後始終有人不緊不慢地跟著我,我走快,他也走快,我走慢,他也走慢,毛得我頭發根根豎起。
走到著名挪威音樂家格裏格銅像前,他忽然“哈囉”一聲,緊上一步,把傘遞了上來,而我居然像被剝豬玀一樣地下意識大吼一聲(上海話):儂做啥?!
完全是“沙化”的下意識,本能的“零善良反應”。
那是一個高個的挪威老頭,路燈下歪著頭傻了半天,像瞅怪物似的瞅我,嘴裏挪威語嘰嘰呱呱幾句,指指對麵的房子,把傘往我手裏一塞,就奔進對街的門洞裏去了。
原來挪威老頭隻是執意要把傘送給我這個“巴子”罷了。
聖·斯捷潘教堂巨大的管風琴響了。我胸中突然湧滿一種陌生的熱流——我本善良,為什麼如今處處懷疑善良……
【作品賞析】
我們的民族,善良正在一步步流失。
《三字經》開篇即曰:“人之初,性本善……”,好一個“性本善”,今天看來,這三個曾被我們老祖宗極力推崇的漢字組合起來的意思竟顯得遠古,遙遠得認不清它的臉孔,如同我們已認不出自己的臉孔一樣。
而許多人還在自豪地標榜自己的善良。胡先生的一個“換個環境”卻不幸看清了國人早已沙化的善良,一個零善良的國度痛苦地存在著,不免太讓人恐慌。
習慣了“沙化”,一進入一個善良之地,注定的鬧劇也恰如其分地上演了。“疑惑”、“愧疚”、“大吼一聲”這些動作讓人不禁發問:他們到底來自哪一種文明?或者說,他們是否經曆過文明的洗禮,而現在,我們這一代把祖先五千年來苦苦經營的家業揮霍殆盡,好一個紈絝子弟的悲哀!
我們曾以“善”為訓,意味著對美好事物執著的渴望,同時也意味著缺乏,或許一直以來我們就想得太多,也算計得太多。如果人們單純點活著,善良可能就不會被沙化。如胡先生所言:“我本善良,為什麼如今處處懷疑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