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假中我們這班“等是有家歸不得”的同學多半數是賭過錢的。這雖不是什麼好現象,然而我卻不為這件事替現在年輕人出訃聞,宣告他們的人格破產。我覺得打牌跟看電視一樣。
花了一毛錢在鍾鼓樓看國產片《忠孝義節》,既會有裨於道德,坐車到真光看差不多每片都有的Do you believe love at first sight?同在finis削麵的接吻,何曾是培養藝術趣味,但是亦不至於誨淫。
總之拉閑扯散,作些無聊之事,遺此有涯之生而已。
因為年假中走到好些地方,都碰著賭錢,所以引起我想到麻雀與撲克之比較。麻雀真是我們的國技,同美國的橄欖球,英國的足球一樣。近兩年來在災官的宴會上,學府的宿舍裏,同代表民意的新聞報紙上麵,都常聽到一種論調,就是:咱們中國人到底聰明,會發明麻雀,現在美國人也喜歡起來了;真的,我們腦筋比他們乖巧得多,你看麻雀比撲克就複雜有趣得多了。
國立師範大學教授張耀翔先生在國內惟一的心理學雜誌上曾做過一篇讚美麻雀的好處的文章,洋洋千言,可惜我現在隻能記得張先生讚美麻雀理由的一個。他說麻雀牌的樣子合於goldensection。區區對於雕刻是門外漢,這話對不對,不敢亂評。外國人真傻,什麼東西都要來向我們學。
所謂大眼鏡他們學去了,中國精神文化他們也要偷去了。美國人也知道中國藥的好處了。就是娛樂罷,打牌也要我們教他們才行。他們什麼都靠咱們這班聰明人,這真是Yellowmarl,sburden。可是奇怪的是玳瑁大眼鏡我們不用了,他們學去了,後來每個留學回來臉上又多兩個大黑圈。
羅素一班人讚美中國文化後,中國的智識階級也深覺得中國文化的高深微妙了。連外國人都打起麻雀了,我們張教授自然不得不做篇麻雀頌了。中國藥的好處,美國人今日才知道,真是可惜,但是我們現在不應該來提倡一下吧?
半開化的民族的模仿去,愚蠢的夷狄的讚美,本不值得注意的,然而我們的東西一經他們的品評,好像“一登龍門,聲價十倍”的樣子,我們也來“重新估定價值”,在這裏也可看出古國人虛懷了。
話歸本傳。要比較麻雀同撲克的高低,我們先要談一談賭錢通論。天下愛賭錢的人真不少,那麼我們就說人類有賭錢本能罷。不過“本能”兩個字現在好多人把它當做包醫百病的藥方,凡是到講不通的地方,請“本能”先生出來,就什麼麻煩都沒有了。
所以有一班人就豎起“打倒本能”的旗幟來。我們現在還是用別的話講解罷。人是有占有衝動的。因為錢這東西可以使夫子執鞭,又可以使鬼推磨,所以對錢的占有衝動特別大點。
賭錢所有趣味,因為它是用最便當迅速的法子來滿足這占有衝動。所以錢所用工具愈簡單愈好,輸得愈快愈妙。由這點看起來,牌九,撲克都是好工具,麻雀倒是個笨家夥了。
但是我們中華民族是禮儀之邦,總覺得太明顯地把錢賭來賭去,是不雅觀的事情,所以牌九等過激黨都不為士大夫所許讚,獨有麻雀既可賭錢,又不十分現出賭錢樣子,且深宵看竹,大可怡情養性,故公認為國粹也。
實在錢這個東西,不過是人們交易中一個記號,並不是本身怎麼樣無限神秘。把錢看做臭壞,把性交看做齷齪,或者是因為自己太愛這類東西,又是病態地愛它們,所以一麵是因為自己病態,把這類東西看做壞東西,一麵是因為自己怕露出馬腳來,故意裝出藐視的樣子,想去掩護他心中愛財貪色的毛病。
深夜閉門津津有味地看舂宮的老先生,白日是特別規行矩步,擺出坐懷不動的樣子。越是受賄的官,越愛談清廉。夷狄們把錢看做同日用鞋襪桌椅書籍一樣,所以父子兄弟在金錢方麵分得很清楚的,同各人有各人的鞋襪桌椅書籍一樣。
我們中國人常把錢看得比天還大,以為若使父子兄弟間金錢方麵都要計較那還有什麼感情存在,弄到最後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大家都傷了感情了。因為他們不把錢看做特別重要東西,所以明明白白賭起錢來,不覺得有什麼羞恥。我們明是賭錢,卻要用一個很複雜的工具,說大家不過消遣消遣,用錢來做輸贏,不過是助興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