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同住的羅羅,是那麼一個人:會到賭博場上撈兩個來讓酒壺不空。不然,隻憑八塊四毛錢同三鬥多米,恐怕想把酒來安置自己也不大容易!

“我以為老弟會不來了,所以——”壺嘴又同自己的嘴碰在一起了。二哥眼睛還斜斜的為床上枕頭邊那個抱肚吸住。

羅羅像在算賬似的低頭尋思。

實在是忍不住了:“老弟今天會又撈了幾個吧。”

照例的又是一個“保到本”。

“回回保到本?老弟那一手牌無有不——”

“今天當真是保到本。一上場還下個六七塊,要不是後來一牌抓到那四個洋傘把把同那年青副官反了又反,扳了點本,幾乎酒都喝不成——”

“洋傘把把萬歲!”二哥聽到四個太子同一個A字虎碰頭,一口猛酒嗆得大嗽。

“慢點吧,哥,莫有誰同你搶!”

因為羅羅的笑話,反而使二哥老實不客氣把酒壺索性抱到懷中了。

“慶賀那四個太子!老弟,老弟,怎不該慶賀?若不是那個A字虎,你不是白抓了嗎?”壺中已半空了,二哥把壺內空氣喝得噓了一聲。“老弟你也來一口吧。”壺雖還是依然臥在二哥的懷裏,但壺嘴卻已對著床上的羅羅了。

盤腿坐在床上的羅羅,正低下頭去用手指玩弄著那一雙被水泡得蒼白腳板。也許是正在研究十個腳拇指皺縮了的形式,故爾不能分心來接受二哥的客氣吧。

羅羅連呣也不呣,二哥隻好又向壺嘴親一個吻。

外麵的雨還不休息。

十二月二十七日

本篇發表於1926年1月23日,25日《晨報副刊》第1429號,第1430號。署名休芸芸。

①杜師傅娘吃雞膊腿,恁一絲一絲兒,杜師傅,裁縫,住鳳凰縣城道門口,其妻為小腳女人,舉止斯文。吃雞膊腿亦一絲絲撕扯。當地人編此歇後語,用以形容動作過分緩慢斯文者。

堂兄

不知怎樣,或者是白天讀到故鄉的來信吧,夜裏就夢到堂兄對我微笑。當時像是知道他是死了又似不知。我也對著他笑。

地方是在六年前就賣去了的老屋院子中,這房子同堂兄,近來的我,似乎因為接近的人都很生的原故,有過許久都不提起了。就是一個人單獨處到寂寞境中時,縱忽然憶及也很快很暫的又忘下,想不到夢中又尋到故鄉同堂兄微笑一次!景哥時常說我還想到家,眷戀到許多過去的事物,我是不能承認的。過去的,遠在天外的,我都當成死了的世界了。我要抓住的是眼前的一切。然而我不能禁止夢不跑轉到故鄉去尋堂兄。

“喂,喂,萬林大哥你好!”他把那扇大門推開,光露一個頭進來像探望什麼。

他不做聲,隻笑。這笑是表示聽到我的問話了,像無須乎答這句話似的。

我也覺得這話問得客氣了,也隻好微笑。

他走進來時,才看到他是穿起新藍布大衫的。

“二弟,怎麼又轉來了?”

“到外麵餓不住了就——”

“我看你是肥了。”

“那裏,你摸我臉頰看……”

他當真走過來摩我的臉,像我比他小了幾多,還是六七年前神氣。我抬起頭來看見他的下巴了,四五根青胡子,約有一分多長。他頭稍為偏點,我又望到那耳下一條疤痕。

“這個,虧吳老柔的水藥,”他把摸撫我頰的那隻手縮回去到他自己頰上。

“當時會很痛吧?”我問他。

“隻熱,一點也不痛!我倒在亭子前石凳上時,鄭英他還踹我一腳咧。”

當時不注意他的腰,聽到殺他的仇人踹他一腳後,過細看看,果然那件藍布大衫大襟上有一個草鞋泥印。

“那一天捉到他時我們也會一個一腳的踹死他!”六弟趴在窗子口搭了一句話。

“巴魯弟弟你下來,窗子要倒了!”

六弟太頑皮了,聽到堂兄的話,反而把兩隻手扳著窗格橫木一腳同打秋千似的搖起來了。

六弟在不知什麼時候跌進魚缸了,滿院子都是魚缸潑出來的水。萬林大哥不惜他那件薪藍布大衫,卻用手拾那地下的大大小小紅魚,用衣襟兜著。這成什麼事呢!六弟還間或又從魚缸邊上露出一個濕漉漉的頭來,那臉麵像極好玩的神氣,喊一聲二哥又縮下去。

把我一雙新呢鞋弄得透濕,就氣醒了。

幸得床前這雙開了兩朵花的棉鞋並不濕透,還極浪漫的一橫一順的相離一尺來遠臥在地上。

堂兄以前與我一同在一個軍隊裏頭生活過,約有一年半,我那時當副兵,他是司令部的弁目。他大我七歲,我那時還隻十五歲。我們同到做一路出了家門,又同在一個地方做事,關於我生活上許多事情,他那時是我的堂兄同時又是我的媽,睡眠同飲食以及一些瑣瑣碎碎的小事,都需要他的照料。我們又是一同在差弁棚住宿,到每天五點鍾左右,還正做著好夢時,身邊有一個人搖我的膀子的總是他。

“老弟老弟,點名了,快快!你聽號音!”

五點鍾,不過天上露出一點灰曙色罷了,若是近來,再過五點鍾始起床也是常事!然而當時睡到五點鍾還要人來搖醒,已就覺得是很可笑了。不單是我們,就是那位副官長,每夜從不在下午十二點以前上床的,他也從不到九點以後才起床。我們把名點完,略略休息就上操,七點下操,下操後回住處來,從那副官長窗下輕輕的走過時,窗子裏那一個漱口罐同牙刷總是攪得很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