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自己要努力——”他雖不接著說下去,但我知道,意思是“免被別人欺淩!”

九年五月間,日子像是初二初三,因為那天正發餉,我衣袋中得九塊錢同三毛錢折下來的許多銅子,馱得很重。堂兄同我到中南門一家湯團鋪去吃湯圓。辰州地方隻這一個鋪子湯圓的餡子是玫瑰糖,這是堂兄同我所嗜好的。

一麵喝湯一麵說他是要轉去了,乘到有件差事,押送六百塊軍餉,轉家去看看。

“大概是有點罣欠一個人。”

他知道我笑他的意思了:“是的,看看你伯娘,——”

“又看看嫂嫂,”說這句話時,我似乎同時做了個討嫌的油臉。

“嫂嫂當然也要看!”

到後他又告我近來得了幾個月欠薪,拿來換得副金戒子送姆媽戴,嫂嫂也打了雙金耳環。

我知他的用意,若單獨告假轉去,未嚐不可以,但順便弄了這樣一件差事去則路費可省下來。

“這一去最多半個月就又回來銷差,那時我們又再來吃這個吧。”當時出湯團鋪門時,是那麼約下來的,聽到的,或者還有我以外的人;那個駝子老板。說是半月,這半月不知要經過多少時間始能到他所預約的一日!此後我羈流在辰州那半年,卻沒有一次敢再進那小湯團鋪的勇氣了,從他鋪子前過身時,我就想到堂兄臨出門時所約那兩句話。

初五那天早上堂兄同了三個伴當動了身,很早很早的還跑到我住處來,像我做副兵時每早上來搖我的神氣。

黃衣服脫去了,身上穿的是一身灰製服,但帽子還是那頂先前戴過的。

“怎麼,大哥你要走——”我想把身子坐起來,又為他按下去了。

“弟弟不要起來。我走了,半月後就見麵。”他像知道同房幾個人各自正在做著好夢似的,話說來特別輕。“弟弟快快活活做事,到家時我去看嬸媽,說是弟弟近來人極好,能吃飯,人人都喜歡他,不罣欠家裏,……”

堂兄說到不罣欠家看我眼睛紅了,知道我想念母親的脾氣發作了,忙改過口來。

“到八月子中秋節,就可以告假轉來看看家中的嬸娘同九妹。那時必可以幫九妹買許多好玩的東西回來。”

“你為我問候伯媽同嫂嫂。”

“好,我為你問候,說是懋到中秋節左右就回來看望伯媽,嫂嫂也問候了。……弟弟還是不要起來吧,我就走了,他們等著。”

望著堂兄拿著我托他帶回家去那個小包袱,(袱中有雙套褲,同那件我不能再穿的藍布大衫,另外有我每日臨寫雲麾碑積下的四十多張大字。)背影消失於房門簾子的背後時,門簾子在晃動,我想起自己一些事情,蒙著頭哭了。

堂兄什麼時候動身我不知道。走了第二天我到差弁棚遇到一個姓楊的弁兵,問及堂兄同伴時,才知道一共有五個人轉家,五人中除堂兄外,我認得一個姓唐名叫仁懷的,因為我住副兵棚時很同他相熟。另外三個有兩人是弟兄,先在萬林大哥處做過許久客,似乎同堂兄極要好。另一個痞子副官,據許多人說全司令部就隻這位痞子副官會賭錢,撲克每場總贏,麻雀牌兩圈以後能認識至少七十張,如今是贏了四百塊錢轉家的。

若是我那時還在副兵棚,堂兄的去,也許更覺得惆悵吧,但在秘書處辦了公就同一個姓文的秘書官下象棋,對於堂兄,似乎就忘卻了。

堂兄去後第四天一個晚上,譯電處的譯員同姓文的那個秘書官在秘書處對疊,我在寫一件最冗長的公函,傳事兵送給一個電稿到他們棋桌邊。

“將軍!將軍!動這一著再看吧。”

譯員沒有做聲。

“有什麼要緊事——?”文秘書把一個棋子在桌上大拍一下,取笑的樣子。

我有一個極奇怪的脾氣,就是當我正在寫不願意寫的公事時,總隻是埋起頭一直寫著的;這一行沒有寫完,縱邊旁一個同事問詢我什麼,我總不理。我斜眼看到那個傳事兵手裏持了個黃信封遞到棋桌旁了,文秘書連喊兩次將軍我也聽到,把公函某行末尾一個字寫完後我抬頭望他們時,又聽到文秘書後來那一句問話。

譯員把手撫著自己的頭,顏色全變了。那個黃信封擱到棋盤上。那張未譯就的電稿落在地上,文秘書正鉤下腰去拾。

“什麼事?什麼事?譯譯吧!”

文秘書把紙拾起,看不出一個所以然。從譯員的臉上,他看出不是譯員被剛才士角上那匹馬將了一軍想脫無從的故意作神作鬼了。

“都完了!三個,五個,一齊都完了!”

聽到說五個,雖不知是指怎樣一種事情,但我忽然想起堂兄的同伴來了。

門簾啟處,副官長手裏拿了一根短短光漆棍子很活潑的進來了。

“副官長,他們死了!”譯員的話,突如其來,副官長愣著在房子正中不再走動。

接著譯員走進副官長身邊,把那張電報用類乎口吃的念法念完了。

電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