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他把頭昂著把心思去沉到一種淒然的夢中去。我想到我自己。比他多有了一個父親,還多有一個姐同妹的我,為甚一出門來,卻怎麼樣也惹不起我對於家鄉的一點深切懷慕呢?十四歲初初的出門,那一年,是比此時的叔遠還要小的。穿了媽為我仿到營小學校技術班學生的衣樣,縫就的短短灰色寧綢軍服,纏了裹腿的腳杆還隻像一枚玉蜀黍;腳上用白布襪子套了新的三耳的水草鞋,背上自己負著小的花包袱,隨到一批扛了刀刀槍槍比我強健年長的同鄉們向外就食時,頭一天晚宿到高村店裏,見到為泥汙成黃色的襪包著起了泡的腳,不正是很傷心傷心哭過麼?下到辰州,孤孤獨獨的終日站到府文廟石獅子前去看貴州號兵吹喇叭,或是一個人跑到上南門碼頭上去看從辰河上遊下駛的大船,聽船上搖櫓人唱那“咦來合嚇!噢合嚇!到了辰州不怕三洲險,噢呀!到了桃源不見灘,咦合呀!”悠悠揚揚的櫓歌。或是另一時,從碼頭上橫到走去,到那停泊不動了的木排上去,瞧那巍然可欽的大筏,或是坐到空船上去數點那過往的扯足了帆向上借風移動的大小麻陽船,我隻好從那些上麵找出足以使我忘卻眼前生活苦惱的趣味。雖然有時玩到厭倦時,也會想起扶了九妹送我出大門時還裝著笑容的臉的媽,但那竟是很暫的事!很快的習於新的生活,也許是我從小愛玩的脾氣所養成吧。從此每到一新地方即把過去忘卻,過去在我,像極力去尋檢也找不出一件足以係念的了。即近始離開的地方,在一個古昔土王殿裏一隅,我是又有過三年將近的友誼了,但我希望在我離開它以前還記到它就不可能。為一種新的生活的期待,我是把感情全部都係在上麵去了。此時的叔遠,卻正像我第一日宿到客店,把黃泥汙了的襪子從腳上卸下時同樣情感,到離開他的水碾子一年以後,或許也會發現一種新的事物,把碾子旁滿是糠灰的母親腦袋忘卻吧。見到別人的心情卻正是我數年前的心情,我又覺得自己的可哀。

東方是已漸漸成了灰色的黎明了,叔遠的臉也看得更清白一點。一個蒼白得像屍樣的瘦臉上安置著那一對毫不相稱的長眉,頭又是那樣祈禱的囚人般昂著,本來想同他說一句話的我,見到那副莊嚴淒慘的樣子,再不敢去驚動他了。因了自己的變化,見到別人這種情形,對他同情外自己是還覺得自己木然是可哀的。把船駛回去吧,船縱能駛回,逆水上溯,返到昨日起身那地方去,仍然不是他可以釣魚那個有水碾子的故鄉,於他究有何益?即無怎樣的一種希望所驅使,能夠長期不定的變換,時時使我置身於一新的與一切若毫無相關連的世界中去,在我是更其適宜,也是很明白的事實吧。且我的碾子是隻在我的未來很渺茫的希望中,他呢,亦未嚐不是因為要追尋較碾子更有意義的一種東西才離開了他的碾子,就是把船駛回,於我們又究有何種意義?

大的眼淚正沿著兩頰緩緩流下的叔遠的臉,一瞥中見到並不怎樣給我驚奇。他這時正想著碾子又想著碾子以外的一種東西,不能大聲的哭,或者是碾子太可愛了。

他也會想到把船駛回的事情吧,那是從臉色上可以知道的。

我知道我的義務是不必理他,讓他多發一會癡。若這時安慰的話去搖動他的悲哀,反而是頗大的罪過了。

不知什麼時候看船的人已跳上了岸,似乎是另外又解了一條繩把船從新縛好了。他從碼頭石墩上跳過船頭時,兩隻腳板吧的拍著艙板,船是驟然的在搖動了,給了我們以些微驚嚇。

太冷了,我們進艙去吧,在看船的那人,螃蟹樣扶了篷架又開始橫過來時,看著淒然說著就先爬進艙去的叔遠後影,我怎麼也不能再忍住我的眼淚了。

端節前三日在西山

如今的叔遠,欲望的固執是不會再給他以多少痛苦,寧帖的睡在他故鄉的土中已有了三月;去同我住在空船上看水漲是將近三年了,墓土或者是去他那碾子正不很遠,水車還是每夜每夜為他唱著粗糙的歌吧,隻是碾子旁那位用印花布首巾裹著頭的老太太,是不是還滿身糠灰在那旋轉著的磨石旁?真是可念的事!我也不敢再寫信去問近來堰壩上的魚了。大概以後老太太也不必再去買那二指手大的鯽魚吧。在最近,把淡淡的影子保留在我心上,倏而辭此人世向那渺茫不可知的道路上走去的,還有我一個曾同在一個軍營中做過四年同事的小表弟。我隻能在此用誠肅的靜默表示我對這些伴侶們的哀悼與懷念。

從文得到莽弟死的消息之日

本篇發表於1926年6月28日,30日《晨報副刊》第1410~1411號。署名從文。

哨兵

嘿嘿,當軍人難道怕鬼麼?正是!

鬼這東西,據大家說,又像是有,雖說都不曾見過。

仍然是據說,在黑的不光明的地方,廟宇類毛房類荒涼肮髒少有人去的地方,鬼就很多很多。它們藉此築了營盤。所談的是國家主義,倘若什麼一個外路人來臨,這人火焰又低,樣子萎靡,就想方法去逼迫,恐嚇。或藉此磕索酒食,不同人間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