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論勢利(1 / 2)

說起來,安嬤嬤的心思也不難明白。她天性寡言喜好清靜,做了宮女之後為了自保,不得不想盡辦法,僥幸進了崇安宮當差,靠著踏實勤懇不生是非閑語受了崇安宮侍女總領的青睞,最終得以近身裴太後,成為太後身邊得用人之一。若是就此餘生,她興許也就默默侍奉主子度日了,不料裴太後心善,不忍身邊侍候的老人兒們到死也困在方寸之地,薨逝前便為她們一一尋了歸宿,除了有的自願守了黃陵,有的願意隱姓埋名終老僻靜,餘下眾人中宦人大多賜給了有舊日情分的公主王爺,宮人則是多賜給了娘家人,三太太作為她嫡親侄女,便得了幾位老嬤嬤和掌事姑姑。旁人不論,對安嬤嬤而言,這一出了宮門,便是天高海闊。半生盡付宮牆內,孰料還有脫身日,比起宮門外,禁宮一座四方城實在是太小太窄,三太太將她遣到女兒身邊做教養嬤嬤,除了供養優容,馮家上下對這幾位宮裏嬤嬤更是敬重有加,幾年下來,安嬤嬤跟著馮雪琪進進出出馮家,見識了京都各處繁華鼎盛,體味了言談步履皆可隨己的自由,沉默了大半輩子的欲望,一夕間再難安分。“誰都想過隨心所欲的日子。”三太太雖然寬容待下,但她生來就是養尊處優的侯府千金,在閨閣在夫家都是常年居於人上,再體諒豁達,也容忍不了安嬤嬤這等奴婢身份的某些行徑.“她若是與我直言,選一處安靜地方舒舒服服過日子,我定然會成全周到。隻可惜她魚與熊掌都想得手,心不知足。在宮中有姑母的名頭,其餘人處處容讓奉承,出了宮到了馮家,更是人人推崇敬畏,隻字片語都有分量,過慣了這等生活,生怕退居清靜地,不出兩年,便無人記得她安嬤嬤……”“……既想遂了自己性情,卻又舍不下威勢名頭,覺得在我麵前討不到兩全其美,就將主意打到了長房那邊,悉心挑了二嫂和菱姐兒,甚至敢將心思動到毛毛身上!怪不得先前珍師傅會在我跟前說菱姐兒時常幫毛毛代罰,這姐妹相幫好是好,但毛毛總還是要自己會一兩針才行,我還道她是教導嚴厲,竟沒想到是安嬤嬤有意言語誘導,私下還時不時提點二嫂……以她崇安宮嬤嬤的身份,隻要功夫做到火候,二嫂母女定然會敬仰備至依賴十足,說不定日後菱姐兒的身邊人都會出自她手,到時她一麵在我麵前主動退步享清靜灑脫,一麵有菱姐兒她們謙恭請教,麵子裏子都有了……”馮雪琪一直安安靜靜聽她說話,卻在此時忽然插了句口,“娘親,我還是不太明白,安嬤嬤為甚麼要偷偷地和大姐姐那邊來往呢?她想去大姐姐身邊,可以讓大姐姐悄悄跟我說,我先和娘親您說好之後再讓二伯母來開口呀!有平嬤嬤,還有姑姥姥賜下的其他幾位姑姑,娘親您一定不會拒絕安嬤嬤去大姐姐那裏的。”三太太曾經跟她細細說過晟朝的宮中律令,其中宮女內侍進宮伊始都會由內東門司專人核實錄入專門籍冊,一經入冊,便終身不可改不可遷,直到身亡銷籍。像項姑姑平嬤嬤這樣被宮裏貴人賜出宮外的,除了身籍還在內東門司,其身家性命都歸於領賜之人,不管在宮裏多麼有威望地位,都隻能是過往不可追。這是太宗結發妻昭皇後定下的,因得到宮中賞賜的大多是官宦勳戚,據說此舉是為了杜絕宮裏心懷叵測之人意圖通過賜下宮奴來擾亂朝臣內宅。可敬之,可鄙之,可差使,可冷落,可令其生,可令其死,除了不可轉賣,視其一如府裏那些死契的丫頭婆子,三太太的話馮雪琪記得很清楚。不可轉賣,沒說不可轉贈,如果安嬤嬤和二太太母女兩廂情願,安嬤嬤完全可以先和二太太母女說好,讓長房二太太過來跟三太太要人,經過三太太同意,光明正大地去長房負責二太太母女的身邊事務,不必這樣偷偷摸摸腳踩兩條船得不償失。見女兒把安嬤嬤做的事想得如此簡單,三太太愣了一下,隨即欣然微笑。安嬤嬤想的是暗度陳倉兩頭不落,馮雪琪想的卻是你既然想要掌握二太太大姑娘身邊的事,那就正正當當到她們身邊好了。比起前者體現出來的城府謀劃,後者雖然淺薄天真,但由此展露的性情品格,卻讓三太太由衷欣慰高興。為人立世,首要一個正字,心思正才能行止正。要做成一件事情,再艱難再多險阻,隻要費腦子想,總會有辦法,不管能不能達成,能夠第一先往光明磊落的正道上想,這就足矣,至於所謂的手段應對,慢慢一點點教導就是了,沒有人能無往不利,誰都是一點一點試探積累下來的。“你說的沒錯,二嫂要是跟我開口,安氏隨時都可以過去長房,”三太太先讚同了女兒的看法,目光在低頭默然肅立的平嬤嬤身上掠過,落到項姑姑身上,“不過人心各異,不是人人都同你一般想法,項姑姑,安氏為何要偷偷摸摸腳踩兩頭,你來講給毛毛聽聽。”項姑姑這會兒已將安嬤嬤的算計琢磨得差不多了,聽到三太太吩咐,忙收斂心神,恭恭敬敬應了,略一理了個先後頭緒,迎著馮雪琪孜孜求解的目光,溫聲道:“姑娘,一個人放著正大光明的大路不走,挑那見不得光的小道,自然是心有所圖,安氏的盤算掰開來說,就是兩個字,一個勢,一個利。”勢利?想起平時看上去沉靜老練不爭不搶的安嬤嬤,馮雪琪下意識坐端正了身子,仔細聽著她的每一個字。項姑姑不緊不慢往下說,“老奴先給姑娘說利字,姑娘聽過一皇二姓三王,四公五侯六將這句話吧?”馮雪琪點點頭,這句話自太宗年間開始流傳至今,說家喻戶曉也不過分。前後兩句十二個字,除開皇族趙氏,餘下囊括的都是晟朝傳承深厚影響最廣的世家貴族。“一皇二姓三王,歸攏來其實就是三姓,皇姓居首,信陽裴姓其後,華南淩姓位三。姑娘的外祖家,便是出自信陽裴氏的嫡宗,裴氏曆經多朝,家大業大,太太當年出閣,除了侯府備的嫁妝和太後賞賜,信陽那邊的本家旁支都有送來不菲添妝,老奴說句狂妄話,馮家上上下下的夫人太太,論陪嫁,太太居首,長房二太太卻隻堪堪墊底。即便不論陪送,論二爺三爺的俸祿貼補,二爺一個從七品奉直郎也比不過三爺的從六品振威校尉的來路多。”項姑姑說到“狂妄話”時,小心窺了下三太太的神色,見她唇角含笑神態平淡,曉得自己沒揣摩錯意思,這才大膽往下邊繼續說。“當年太夫人在臨終前分產不分家,劃了一大份豐厚產業用作公中收支,如今掌家的長房老夫人又賢能寬和,府裏除開三位老太爺,幾位老爺和底下的各房爺們兒手裏的進益俸祿都不用交付公中,但饒是如此,二太太年下裏打賞身邊的乳母媽媽也隻是個鎏金手鐲,要知道,光是立春之後太太賞給老奴的就足以買好幾個鎏金鐲子了,更別說逢節慶生辰太太額外的賞賜,安氏就算再儉樸,也要食人間煙火,何況她並非那等不重經濟之人,又怎會自討苦吃。”馮雪琪雖沒去過信陽,但想到每每去裴侯府裴太師和裴侯給的那些東西,對項姑姑說的裴家家大業大的話她也就釋然了,而且三太太賞賜和芳院中人的東西她不是很清楚,但賞了好幾次安嬤嬤的金簪珠釵她卻是見到過的。項姑姑見她似有所悟,有意頓了一頓,這才接著又道:“至於一個勢字,說起來就更加易解了。”“太後娘娘且不提,信陽裴氏也不提,單論京城裴侯府,老太師乃是本朝迄今頭一位太師,侯爺智勇雙全以戰功封侯,是聖上欽點的樞密院使,太太的親弟受封世子,可謂滿門顯貴,婦以夫貴,三爺是從六品振威校尉,被聖上特指入樞密院行走,前程可期,還有太太的表兄是聖上最疼愛的親王幼弟,幾位長公主與太太情誼交厚,……”她語氣莊重地略點了點三太太的親朋,忽地話音一轉,說起二太太的娘家,“……至於二太太,周家至多稱得上書香門第,但京都多的是幾代大學士之家,親家老爺從五品的秘書少監已是做到了頭,二爺也始終隻在七品上頭打轉……”輕飄飄的口吻下是並沒有怎麼掩藏的藐視,馮雪琪稍稍皺了皺眉頭。“……高低上下不言而喻,況且安氏在姑娘身邊,人人敬她三分是因太後和裴家,安氏若是到了二太太大姑娘身邊,那便是人人敬二太太大姑娘三分是因安氏了,一個是她依仗別人,一個是別人依仗她,安氏當然要選對自己更安穩的,她再有崇安宮出身的名頭,也不過是奴婢身份,沒有太太和姑娘,她餘生連廷掖門的邊兒都難摸著一次,時候一長,最終也不過是個曆練多些的管事媽媽,怎會有現在這般的風光……”“……去了二太太那裏,她當然會是主子身邊第一人,可是她也會漸漸失了仗恃的靠山;留在太太姑娘身邊,有老奴幾個知根知底的人在,她隻能維持著以往的沉默不爭,繼續做老實本分的安嬤嬤……”三太太含笑注目若有所思的女兒,“好了,毛毛,安嬤嬤和碧波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這兩日項姑姑先和平嬤嬤一起在你身邊,等齊姑姑回來了項姑姑再回我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