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女人,我永遠忘不掉的,是T女士,我的教師。
我從小住在偏僻的鄉村裏,沒有機會進小學,所以隻在家塾裏讀書,國文讀得很多,曆史地理也還將就得過,吟詩作文都學會了,且還能寫一兩千字的文章。隻是算術很落後,翻來覆去,隻做到加減乘除,因為塾師自己的算學程度,也隻到此為止。
十二歲到了北平,我居然考上了一個中學,因為考試的時候,校長隻出一個“學然後知不足”的論說題目。這題目是我在家塾裏做過的,當時下筆千言,一揮而就,校長先生大為驚奇讚賞,一下子便讓我和中學一年生同班上課。上課兩星期以後,別的功課我都能應付裕如,作文還升了一班,隻是算術把我難壞了。中學的算術是從代數做起的,我的算學底子太壞,腳跟站不牢,昏頭眩腦,踏著雲霧似的上課,T女士便在這雲霧之中,飄進了我的生命中來。
她是我們的代數和曆史教員,那時也不過二十多歲吧。
“螓首蛾眉,齒如編貝”這八個字,就恰恰的可以形容她。她是北方人,皮膚很白嫩,身材很窈窕,又很容易紅臉,難為情或是生氣,就立刻連耳帶頸都紅了起來,我最怕的是她紅臉的時候。
同學中敬愛她的,當然不止我一人,因為她是我們的女教師中間最美麗,最和平,最善誘的一位。她的態度,嚴肅而又和藹,講述時簡單而又清晰。她善用臂喻;我們每每因著譬喻的有趣,而連帶的牢記了原理。
第一個月考,我的曆史得九十九分,而代數卻隻得了五十二分,不及格!當我下堂自己躲在屋角流淚的時候,覺得有隻溫暖的手,撫著我的肩膀,抬頭卻見T女士挾著課本,站在我的身旁。我趕緊擦了眼淚,站了起來。她溫和的問我道:
“你為什麼哭?難道是我的分數打錯了?”我說:“不是的,我是氣我自己的數學底子太差。你出的十道題目,我隻明白一半。”她就軟款溫柔的坐下,仔細問我的過去。知道了我的家塾教育以後,她就懇切的對我說:“這不能怪你。你中間跳過了一大段!我看你還聰明:補習一定不難,以後你每天晚一點回家,我替你補習算術吧。”
這當然是她對我格外的愛護,因為算術不曾學過的,很有退班的可能;而且她很忙,每天勻出一個鍾頭給我,是額外的恩惠。我當時連忙答允,又再三的道謝。回家去同母親一說,母親尤其感激,又仔細的詢問T女士的一切,她覺得T女士是一位很好的教師。
從此我每天下課後,就到她的辦公室,補習一個鍾頭的算術,把高小三年的課本,在半年以內趕完了。T女士逢人便稱道我的神速聰明。但她不知道我每天回家以後,用功直到半夜,因著習題的煩難,我曾流過許多焦急的眼淚,在淚眼模糊之中,燈影下往往湧現著T女士美麗慈和的臉,我就仿佛得了靈感似的,擦去眼淚,又趕緊往下做。那時我住在母親的套間裏,冬天的夜裏,燒熱了磚炕,點起一盞煤油燈,盤著兩腿坐在炕桌邊上,讀書習算。到了夜深,母親往往叫人送冰糖葫蘆,或是賽梨的蘿卜,來給我消夜。直到現在,每逢看見孩子做算術,我就會看見T女士的笑臉,腳下覺得熱烘烘的,嘴裏也充滿了蘿卜的清甜氣味!
算術補習完畢,一切難題,迎刃而解,代數同幾何,我全是不費功夫的做著;我成了同學們崇拜的中心,有什麼難題,他們都來請教我。因著T女士的關係,我對於算學真是心神貫注,竟有幾個困難的習題,是在夜中苦想,夢裏做出來的。我補完算術以後,母親覺得對於T女士應有一點表示,她自己跑到福隆公司,買了一件很貴重的衣料,叫我送去。T女士卻把禮物退了回來,她對我母親說:“我不是常替學生補習的,我不能要報酬。我因為覺得令郎別樣功課都很好,隻有算學差些,退一班未免太委屈他。他這樣的趕,沒有趕出毛病來,我已經是很高興的了。”母親不敢勉強她,隻得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