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八、我的奶娘(2 / 2)

奶娘因為父親讚成她,更加高興了,說:“是不是?老爺也知道,我們那幾畝地,那一間雜貨鋪,還不是讓日本人強占去的?到東洋領事那裏打了一場官司,我們孩子的爸爸回來就氣死了,臨死還叫了一夜”打死日本人,打死東洋鬼。“您看,若不是我還不至於”她興奮得臉也紅了,嘴唇哆嗦著,眼裏也充滿了淚光。母親眼眶也紅了。父親站了起來,說:“榮官,你帶奶娘回屋歇一歇吧。”我那時隻覺得又憤激又抱愧,聽見父親的話,連忙拉她回到屋裏。這一段話,從來沒聽見她說過,等她安靜下來,我又問她一番。她歎口氣撫摩著我說:“你看我的命多苦,隻生了一個女兒,還長不大。隻因我沒有兒子,我的婆婆整天哭她的兒子,還詛咒我,說她兒子的仇,一輩子沒人報了。我一賭氣,便出來當奶娘。”

我想奶一個大人家的少爺,將來像薛仁貴似的跨海征東,堵了我婆婆的嘴,出了我那死鬼男人的氣。你大了“我趕緊摟著她的脖子說”你放心,我大了一定去跨海征東,打死日本人,打死東洋鬼!“眼淚滾下了她的笑臉,她也緊緊的摟著我,輕輕的搖晃著,說”這才是我的好寶貝!

從此我恨了日本人,每次奶娘帶我到街上去,遇見日本人,或經過日本人的鋪子,我們互攙著的手,都不由的捏緊了起來。我從來不肯買日本玩具,也不肯接受日貨的禮物。朋友們送給我的日俄戰爭圖畫,我把上麵的日本旗幟,都用小刀刺穿。稍大以後,我很用心的讀日本地理,看東洋地圖,因為我知道奶娘所厚望於我的,除了“作大官,掙大錢,娶個好媳婦”以外,還有“跨海征東”這一件事。

我的奶娘,有氣喘的病,不服北方的水土,所以我們搬到北平的時候,她沒有跟去。不過從祖父的信裏,常常聽到她的消息,她常來看祖父,也有時在祖父那裏做些短工。她自己也常常請人寫信來,每信都問榮官功課如何,定婚了沒有。也問北方的傭人勤謹否。又勸我母親馭下要恩威並濟,不要太容縱了他們。母親常常對我笑說:“你奶娘到如今還管著我,比你祖父還仔細。”

母親按月寄錢給她零用,到了我經濟獨立以後,便由我來供給她。我們在家裏,常常要想到她,提到她,尤其是在國難期間,她的恨聲和眼淚,總懸在我的眼前。在日本提出二十一條和“五四”那年,學生遊行示威的時候,同學們在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我卻心裏在喊“打死東洋鬼”。仿佛我的奶娘在牽著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和我一同喊似的。

抗戰的前兩年,我有一個學生到故鄉去做調查工作,我托他帶一筆款子送給我的奶娘,並托他去訪問,替她照一張相片。學生回來時,帶來一封書信,一張相片,和一隻九成金的戒指。相片上的奶娘是老得多了,那一雙老眼卻還是笑成兩道縫。信上是些不滿意於我的話,她覺得弟弟們都結婚了,而我將近四十歲還是單身,不是一個孝順的長子。因此她寄來一隻戒指,是預備送給我將來的太太的。這隻戒指和一隻母親送給我的手表,是我僅有的貴重物品,我有時也戴上它,希望可以做一個“娶媳婦”的靈感!

抗戰後,死生流轉,奶娘的消息便隔絕了。也許是已死去了吧,我輾轉都得不到一點信息。我的故鄉在兩月以前淪陷了,聽說焚殺得很慘,不知那許多犧牲者之中,有沒有我那良善的奶娘?我倒希望她在故鄉淪陷以前死去。否則她沒有看得見她的榮官“跨海征東”,卻趕上了“東洋人造反”,我不能想象我的親愛的奶娘那種深悲狂怒的神情。

安息吧,這良善的靈魂。抗戰已進入了勝利階段,能執幹戈的中華民族的青年,都是你的兒子,跨海征東之期,不在遠了!

(後收入《關於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