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常常留我在醫院裏吃飯,在他們的休息室裏吸煙閑談,也告訴我許多疑難的病症。一個研究精神病的同學,還告訴我許多關於精神病的故事。L大姐常常笑說:“×××,這都是你寫作的材料,快好好的記下吧!”
抗戰前一個多月,我從歐洲回來,正趕上校友返校日。那天晚上,我們的同級有個聯歡大會,真是濟濟多士!十餘年中,我們一百多個同級,差不多個個名成業就,兒女成行(當然我是一個例外!),大家攜眷蒞臨,很大的一個廳堂都坐滿了。觥籌交錯,童稚歡呼,大姐坐在主席的右邊,很高興的左顧右盼,說這幾十個孩子之中,有百分之九十五是她接引降生的。酒酣耳熱,大家談起做學生時代的笑話,情況愈加熱烈了。主席忽然起立,敲著桌子提議:“現在請求大家輪流述說,假如下一輩子再托生,還能做一個人的時候,你願意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大家哄然大笑。於是有人說他願意做一個大元帥,有人說願做個百萬富翁……輪到我的時候,大姐忽然大笑起來,說:“×××教授,我知道你下一輩子一定願意做一個女人。”大家聽了都笑得前仰後合;當著許多太太們,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我也笑著反攻說:“L大夫,我知道你下一輩子,一定願意做一個男人。”L大姐說:“不,我仍願意做一個女人,不過要做一個漂亮的女人,我做交際明星,做一切男人們戀慕的對象……”她一邊說一邊笑,那些太太們聽了紛紛起立,哄笑著說:“L大姐,您這話就不對,您看您這一班同學,哪一個不戀慕您?來,來,我們要罰您一杯酒。”我們大家立刻鼓掌助興。L大姐倚老賣老的話,害了她自己了!於是小孩們捧杯,太太們斟酒,L大姐固辭不獲,大家笑成一團。結果是滴酒不入的L大醫生,那晚上也有些醉意了。
盛會不常,佳時難再,那次歡樂的集會,同班們三三兩兩的天涯重聚,提起來都有些悵惘,事變後,我還在北平,心裏煩悶得很,到醫院裏去的時候,L大姐常常深思的皺著眉對我們說:“我呆不下去了。在這裏不是”生“著,隻是”活“著!我們都走吧,走到自由中國去,大家各盡所能,你用你的一支筆,我們用我們的一雙手,我相信大後方還用得著我們這樣的人!”大家都點點頭。我說:“你們醫生是當今第一等人材,我這拿筆杆的人,做得了什麼事?假若當初……”大姐正色攔住我說:“×××,我不許你再說這些無益的話,你自己知道你能做些什麼事,學文學的人還要我們來替你打氣,真是!”
一年內,我們都悄然的離開了淪陷的故都,我從那時起,便沒有看見過我們的L大姐,不過這個可敬的名字,常常在人們口裏傳說著,說L大姐在西南的一個城市裏,換上軍裝,灰白的頭發也已經剪短了。她正在和她的環境,快樂的,不斷的奮鬥,在蠻煙瘴雨裏,她的敏捷矯健的雙手,又接下了成千累百的中華民族的孩童。她不但接引他們出世,還指導他們的父母,在有限的食物裏,找出無限的滋養料。她正在造就無數的將來的民族鬥士!
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回到故都重開級會的時候,我能對她說:“L大姐,下一輩子我情願做一個女人,不過我一定要做像你這樣的女人!”
(後收入《關於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