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四、我的鄰居(1 / 3)

M太太是我的同事的女兒,也做過我的學生,現在又是我的鄰居。

我頭一次看見她,是在她父親的家裏——那年我初到某大學任教,照例拜訪了幾位本係裏的前輩同事——她父親很驕傲的將她介紹給我,說:“×先生,這是我的大女兒,今年十五歲了。資質還好,也肯看書,她最喜歡外國文學,請你指教指教她。”

那時M太太還是個小姑娘,身材瘦小,麵色蒼白,兩條很粗的短發辮,垂在腦後。說起話來很靦腆,笑的時候卻很“甜”,不時的用手指去托她的眼鏡。

我同她略談了幾句,提起她所已看過的英國文學,使我大大的吃驚!例如:哈代的全部小說集,她已看了大半;她還會背誦好幾首英國十九世紀的長詩她父親又很高興的去取了一個小紙本來,遞給我看,上麵題著“露珠”,是她寫的仿冰心《繁星》體的短篇詩集,大約有二百多首。我略翻了翻,念了一兩首,覺得詞句很清新,很瑩潔,很像一顆顆春晨的露珠。

我稱讚了幾句,她父親笑說:“她還寫小說呢——你去把那本小說拿來給×先生看!”她臉紅了說:“爸爸總是這樣!我還沒寫完呢。”一麵掀開簾子,跑了出去,再不進來。她父親笑對我說:“你看她慣的一點規矩都沒有了!我的這幾個孩子,也就是她還聰明一點,可惜的是她身體不大好。”

一年以後,她又做了我的學生。大學一年級的班很大,我同她接觸的機會不多,但從她做的文課裏,看出她對於文學創作,極有前途;她思想縝密,描寫細膩,比其他的同學,高出許多。

此後因為我做了學生會出版組的顧問,她是出版組的重要負責人員,倒是常有機會談話。幾年來的一切進步都很快,她的文章也常常在校外的文學刊物上出現,技術和思想又都比較成熟,在文學界上漸漸的露了頭角。

大學畢業後,她便同一位M先生結了婚。M先生也是一位作家——他們婚後就到南京去,有七八年我沒有得到直接的消息。

抗戰後一年,我到了昆明。朋友們替我找房子,說是有一位M教授的樓上,有一間房子可以分租,地點也好,離學校很近。我們同去一看,那位M太太原來就是那位我的同事的女兒;相見之下,十分歡喜。那房子很小,光線也不大好,隻是從高高的窗口,可以望見青翠的西山。M家還有一位老太太,四個孩子,一個挨一個的,最小的不過有兩歲左右。M太太比從前更蒼白了,一瘦就顯得老,她仿佛是三十以外的人了。

說定了以後,我拿了簡單的行李,一小箱書,便住到M家的樓上。那天晚上,便見著M先生,他也比從前瘦了,性情更顯得急躁,仿佛對於一切都覺得不順眼。他帶著三個大點的孩子,在一盞陰暗的煤油燈下,吃著晚飯。老太太在廚房裏不知忙些什麼。M太太抱著最小的孩子,出出進進,替他們端菜盛飯,大家都不大說話。我在飯桌旁邊。勉強坐了一會,就上樓去了。

住了不到半個月,我便想搬家,這家庭實在太不安靜了,而且陰沉得可怕!這幾個孩子,不知道是因為營養不足,還是其他的緣故,常常哭鬧。老太太總是叨叨嘮嘮的,常對我抱怨M太太什麼都不會。M先生晚上回來,才把那些哭聲怨聲壓低了下去,但頓時樓下又震蕩著他的罵孩子,怪太太,以及憤時憂世的怨怒的聲音。他們的臥室,正在我的底下,地板壞了,逗不上筍來。我一個人,總是靜悄悄的,而樓下的聲音,卻是隱約上騰,半夜總聽見喳喳嘁嘁的,“如哭如訴”,有時忽然聽見M先生使勁的摔了一件東西,生氣的嚷著,小孩子忽然都哭了起來,我就半天睡不著覺!

正在我想搬家的那一天早晨,走到樓下,發現屋裏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我叫了一聲,看見M太太紮煞著手,從廚房裏出來。她一麵用手背掠開了垂拂在臉上的亂發,一麵問:“×先生有事嗎?他們都出去了。”我知道這“他們”就是老太太同M先生了,我就問:“孩子們呢?”她說:“也出去了,早飯沒弄得好,小菜又沒有了,他們說是出去吃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