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叫我老頭子的弟婦(1 / 2)

第三個女人,我要寫的,本是我的奶娘。剛要下筆,編輯先生忽然來了一封信,特煩我寫“我的弟婦”。這當然可以,隻是我有三個弟婦,個個都好,叫我寫哪一個呢?把每個人都寫一點吧,省得她們說我偏心!

我常對我的父親說:“別人家走的都是兒子的運,我們家走的卻是兒媳婦的運,您看您這三位少奶奶,看著叫人心裏多麼痛快!”父親一麵笑眯眯地看著她們,一麵說:“你為什麼不也替我找一位痛快的少奶奶來呢?”於是我的弟弟和弟婦們都笑著看我。我說:“我也看不出我是哪點兒不如他們,然而我混了這些年,竟混不著一位太太。”弟弟們就都得意地笑著說:“沒有梧桐樹,招不了鳳凰來。隻因你不是一棵梧桐樹,所以你得不著一隻鳳凰!”這也許是事實,我隻好忍氣吞聲地接受了他們的譏誚。那是1937年6月,正值三弟新婚後到北平省親,人口齊全,他提議照一張合家歡的相片,卻被我嚴詞拒絕了。我不能看他們得意忘形的樣子,更不甘看相片上我自己旁邊沒有一個女人,這提議就此作罷。時至今日,我頗悔恨,因為不到一個月,盧溝橋事變起,我們都星散了。父親死去,弟弟們天南地北,“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是我常誦的句子,而他們的集合相片,我竟沒有一張!

我的二弟婦,原是我的表妹,我的舅舅的女兒,大排行第六,隻比我的二弟小一個月。我看著他們長大,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在他們的回憶裏,有許多甜蜜天真的故事,倘若他們肯把一切事情都告訴我,一定可以寫一本很好的小說。我曾向他們提議,他們笑說:“偏不告訴你,什麼話到你嘴裏,都改了樣,我們不能讓你編派!”

他們在七八歲上,便由父母之命定了婚,訂婚以後,舅母以為未婚男女應當避嫌,他們的蹤跡便疏遠了。然而我們同舅家隔院而居,早晚出入,總看得見,歲時節序,家宴席上,也不能避免。他們那種忍笑相視的神情,我都看在眼裏,我隻背地裏同二弟取笑,從來不在大人麵前提過一句,恐怕舅母又來幹涉,太煞風景。

有一年,正是二弟在唐山讀書,六妹在天津上學,一個春天的早晨,我忽然接到“男士先生親啟”的一封信,是二弟發的,趕緊拆來一看,裏麵說:“大哥,我想和六妹通信……已經去了三封信,但她未曾複我,請你幫忙疏通一下,感謝不盡。”我笑了,這兩個15歲的孩子,春天來到他們的心裏了!我拿著這封信,先去給母親看,母親隻笑了一笑,沒說什麼。我知道最重要的關鍵還是舅母,於是我又去看舅母。寒暄以後,輕閑地提起,說二弟在校有時感到寂寞,難為他小小的年紀,孤身在外,我們都常給他寫信,希望舅母和六妹也常和他通信,給他一點安慰和鼓勵。舅母遲疑了一下,正要說話,我連忙說,“母親已經同意了。這個年頭,不比從前,您若是願意他們小夫妻將來和好,現在應當讓他們多多交換意見,聯絡感情。他倆都是很懂事有分寸的孩子,一切有我來寫包票。”舅母思索了一會,笑著歎口氣說:“這是哪兒來的事!也罷!橫豎一切有你做哥哥的負責。”我也不知道我負的是什麼責任,但這交涉總算辦得成功,我便一麵報告了母親,一麵分函他們兩個,說:“通信吧,一切障礙都掃除了,沒事別再來麻煩我!”

他們21歲的那年,我從國外回來,二弟已從大學裏畢業,做著很好的事,拉得一手的好提琴,身材比我還高,翩翩年少,相形之下,我覺得自己真是老氣橫秋了。六妹也長大了許多,儼然是一個大姑娘了。在接風的家宴席上,她也和二弟同席,談笑自如。夜闌人散,父母和我親熱地談著,說到二弟和六妹的感情,日有進步,雖不像西洋情人之形影相隨,在相當的矜持之下,他們是互相體貼,互相勉勵。母親有病的時候,六妹是常在我們家裏,和弟弟們一同侍奉湯藥,也能替母親料理一點家事。談到這裏,母親就說:“真的,你自己的終身大事怎樣了?今年臘月是你父親的六十大壽,我總希望你能帶一個媳婦回來,替我做做主人。如今你一點動靜都沒有,二弟明夏又要出國,三弟四弟還小,我幾時才做得上婆婆?”我默然一會,笑著說:“這種事情著急不來。您要做個婆婆卻容易,二弟盡可於結婚之後再出國。剛才我看見六妹在這裏的情形,儼然是個很能幹的小主婦,照說21歲也不算小了,這事還得我同舅母去說。”母親仿佛沒有想到似的,回頭笑對父親說:“這倒也是一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