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我恨了日本人,每次奶娘帶我到街上去,遇見日本人,或經過日本人的鋪子,我們互攙著的手,都不由地捏緊了起來。我從來不肯買日本玩具,也不肯接受日貨的禮物。朋友們送給我的日俄戰爭圖畫,我把上麵的日本旗幟,都用小刀刺穿。稍大以後,我很用心地讀日本地理,看東洋地圖,因為我知道奶娘所厚望於我的,除了“做大官,掙大錢,娶個好媳婦”以外,還有“跨海征東”這一件事。
我的奶娘,有氣喘的病,不服北方的水土,所以我們搬到北平的時候,她沒有跟去。不過從祖父的信裏,常常聽到她的消息,她常來看祖父,也有時在祖父那裏做些短工。她自己也常常請人寫信來,每信都問榮官功課如何,訂婚了沒有,也問北方的用人勤謹否。又勸我母親馭下要恩威並濟,不要太容縱了他們。母親常常對我笑說:“你奶娘到如今還管著我,比你祖父還仔細。”
母親按月寄錢給她零用,到了我經濟獨立以後,便由我來供給她。我們在家裏,常常要想到她,提到她,尤其是在國難期間,她的恨聲和眼淚,總懸在我的眼前。在日本提出“二十一條”和五四那年,學生遊行示威的時候,同學們在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我卻心裏在喊“打死東洋鬼”。仿佛我的奶娘在牽著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和我一同喊似的。
抗戰的前兩年,我有一個學生到故鄉去做調查工作,我托他帶一筆款子送給我的奶娘,並托他去訪問,替她照一張相片。學生回來時,帶來一封書信,一張相片,和一隻九成金的戒指。相片上的奶娘是老得多了,那一雙老眼卻還是笑成兩道縫。信上是些不滿意於我的話,她覺得弟弟們都結婚了,而我將近40歲還是單身,不是一個孝順的長子。因此她寄來一隻戒指,是預備送給我將來的太太的。這隻戒指和一隻母親送給我的手表,是我僅有的貴重物品,我有時也帶上它,希望可以作為一個“娶媳婦”的靈感!
抗戰後,死生流轉,奶娘的消息便隔絕了。也許是已死去了吧,我輾轉都得不到一點信息。我的故鄉在兩月以前淪陷了,聽說焚殺得很慘,不知那許多犧牲者之中,有沒有我那良善的奶娘?我倒希望她在故鄉淪陷以前死去。否則她沒有看得見她的榮官“跨海征東”,卻趕上了“東洋人造反”,我不能想像我的親愛的奶娘那種深悲狂怒的神情……
安息吧,這良善的靈魂。抗戰已進入了勝利階段,能執幹戈的中華民族的青年,都是你的兒子,跨海征東之期,不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