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荷包是一向在衙門裏管帳房的,雖說是他舅舅,他叔叔,平時不免總有仰仗他的地方,所以見麵之後,少不得還要拍馬屁。當下舅太爺雖然當著何藩台說:“我舅舅的話他敢不聽?”其實兩個人到了帳房裏來,一見三荷包,依舊是眉花眼笑,下氣柔聲。舅太爺拖長了嗓子,叫了一聲“老賢甥”,底下好像有多少話似的,一句也說不出口。三荷包卻已看出來意,便說:“不是說要告病嗎?他拿這個壓製我,我卻不怕。等他告準了,我再同他算帳。”舅太爺道:“不是這們說。你們總是親兄弟。現在不說別的,總算是你讓他的。你幫著他這幾多年,辛辛苦苦管了這個帳,替他外頭張羅,他並不是不知道好歹,不過為的是不久就要交卸,心上有點不高興,彼此就頂撞起來。”三荷包道:“我頂撞他什麼?如果是我先頂撞了他,該剮該殺,聽憑他辦。”舅太爺道:“我何曾派老賢甥的不是!不過他是個老大哥,你總看手足分上,拚著我這老臉,替你兩人打個圓場,完了這樁事。”叔太爺也幫著如此說。他叔叔卻不稱他為“老賢侄”,比舅太爺還要恭敬,竟其口口聲聲的叫“三爺”。
三荷包聽了,心想這事總要有個收篷,倘若這事弄僵了,他的二千不必說,還有我的五百頭,豈不白便宜了別人。想好主意,便對他舅舅、叔叔說道:“我做事不要瞞人。他若是有我兄弟在心上,這樁口舌是非原是為九江府起的。”便如此這般的,把賣缺一事,自頭至尾,說了一遍。兩人齊說:“那是我們知道的。”三荷包道:“要他答應了人家二千,我就同他講和。倘若還要擺他的臭架子,叫他把我名下應該分的家當,立刻算還了給我,我立刻滾蛋;叫他從今以後,也不要認我兄弟。”舅太爺道:“說那裏話來!一切事情都在娘舅身上。你說二千就是二千。我舅舅叫他隻準要二千,他敢不聽!”說著,便同叔太爺一邊一個,拉著三荷包到簽押房來。
跟班的看見三老爺來了,連忙打簾子。當下舅太爺、叔太爺,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把個三荷包夾在中間。三荷包走進房門,隻見一屋子的人都站起來招呼他,獨有他哥還是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不動。三荷包看了,不免又添上些氣。虧得舅太爺老臉,說又說得出,做又做得出,一手拉著三荷包的手,跑到何藩台麵前說:“自家兄弟有什麼說不了的事情,叫人家瞧著替你倆擔心?我從昨天到如今,為著你倆沒有好好的吃一頓飯,老三,你過來,你做兄弟的,說不得先走上去叫一聲大哥。弟兄和和氣氣,這事不就完了嗎。”三荷包此時雖是滿肚皮的不願意,也是沒法,隻得板著臉,硬著頭,狠獗獗的叫了聲“大哥”。何藩台還沒答腔,舅老爺已經張開兩撇黃胡子的嘴,哈哈大笑道:“好了,好了!你兄弟照常一樣,我的飯也吃的下了。”說到這裏,何藩台正想當著眾人發落他兄弟兩句,好亮光自己的臉,忽見執帖門上來回:“新任玉山縣王夢梅王大老爺稟辭、稟見。”這個人可巧是三荷包經手,拿過他一萬二千塊的一個大主顧,今天因要赴任,特來稟辭。何藩台見了手本,回心轉念,想到這是自家兄弟的好處,不知不覺,那麵上的氣色就和平了許多。一麵換了衣服出去,一麵回頭對三荷包道:“我要會客,你在這裏陪陪諸位罷。”大家齊說:“好了,我們也要散了。”說著,舅太爺、叔太爺,同著眾位師爺一哄而散。何藩台自己出來會客。
原來這位新掛牌的玉山縣王夢梅,本是一個做官好手。上半年在那裏辦過幾個月厘局,不該應要錢的心太狠了,直弄得民怨沸騰,有無數商人來省上控。牙厘局的總辦立刻詳院,將他一麵撤委,一麵提集司事、巡丁到省質訊。後來查明是他不合縱容司、巡,任情需索。
幸得憲恩高厚,隻把司、巡辦掉幾個,又把他詳院,記大過三次,停委一年,將此事敷衍過去。可巧何藩台署了藩司,約摸將交卸的一個月前頭,得到不久就要回任的信息,他便大開山門,四方募化。又有個兄弟做了幫手,竭意招徠。隻要不惜重貲,便爾有求必應。王夢梅曉得了這條門路,便轉輾托人先請三荷包吃了兩枱花酒。齊巧有一天是三荷包的生日,他便借此為名,送了三四百兩銀子的壽禮,就在婊子家弄了一本戲,叫了幾枱酒,聚集了一班狐群狗黨,替三荷包慶了一天壽。這天直把三荷包樂得不可開交,就此與王夢梅做了一個知己。可巧前任玉山縣因案撤省。這玉山是江西著名的好缺,他便找到三荷包,情願孝敬洋錢一萬塊,把他署理這缺。三荷包就進去替他說合。何藩台說他是停委的人,現在要破例委他,這個數還覺著嫌少。說來說去,又添了二千。王夢梅又私自送了三荷包二千的銀票。三荷包一手接票子,一麵嘴裏說:“咱弟兄還要這個嗎?”等到這句話說完,票子已到他懷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