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半天,打聽得撫台一個人在簽押房裏,他便袖了這件公事,一個人走到撫台跟前,一掀門簾,正見撫台坐在那裏寫信。他進來的腳步輕,撫台沒有聽見。他見撫台有事,便也不敢驚動,袖了公事,站在當地,一站站了一點鍾。撫台因為要茶喝,喊了一聲“來”,猛然把頭抬起,才看見了單道台。問他幾時來的,有什麼事情。單道台至此方才卑躬屈節的口稱:“職道才進來,因見大帥有公事,所以不敢驚動。”撫台一麵封信,一麵讓他坐。等信封完,然後慢慢的提到公事。倒是撫台先說:昨天一件什麼事,“不是我兄弟已經同老哥商量好了,批了出去,叫他們照辦嗎?他們今天又上來問我。你看他們這些人可糊塗不糊塗!”單道台道:“非但他們糊塗,職道學問疏淺,實在亦糊塗得狠。就是昨天那件公事,大帥一定曉得這外國人的來曆,一定是把英國人,不是法國人。職道猜這件公事,他們底下總沒有弄清,一定是英國人寫做法國人了。大人明鑒萬裏,所以替他們改正過來的。”
撫台聽了,楞了一楞,說:“那件公事你帶來沒有?”單道台回稱:“已帶來。”就在袖筒管裏把那件公事取了出來,雙手奉上,卻又板著麵孔,說道:“法國人在中國的不及英國人多,所以職道很疑心這樁事一定是英國人,大帥改的一點不錯。”撫台亦不答腔,接過公事,從頭至尾瞧了遍,忽然笑道:“這是我弄錯了,他們並沒有錯。”單道台故作驚惶之色道:“倒是他們不錯?這個職道倒有點不相信了。”立刻接過公事,又仔細端詳看一遍,一麵點頭,一麵咂嘴弄舌的,自言自語了一回,又說道:“果真是法國人。不是大帥改過來,職道一輩子也纏他不清。職道下去立刻就吩咐他們照著大帥批的去辦。”撫台道:“這事已耽誤了一天了,趕快催他們去辦罷。”單道台諾諾連聲,告退下去。回到文案上,朝著崇二馬糊一班人說道:“你們不要瞧著做官容易,伺候上司要有伺候上司的本領!照著你們剛才的樣子,就是公事送上去十回,不但改不掉,還要碰下來!”崇二馬糊道:“依著卑府是要在那寫錯字的旁邊貼個紅簽子送上去,等他老人家自己明白。”單道台道:“這個尤其不可!隻有殿試、朝考,閱卷大臣看見卷子上有了什麼毛病,方才貼上個簽子以做記號。我是過來人,還有什麼不曉得。如今我們做他下屬,倒反加他簽子,賽如當麵罵他不是,斷斷使不得!《中庸》上有兩句話我還記得,叫做:‘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什麼叫‘獲上’?就說會巴結,會討好,不叫上司生氣。如果不是這個樣子,包你一輩子不會得缺,不能得缺那裏來的黎民管呢?這便是‘民不可得而治矣’的注解。”單道台正說得高興,崇二馬糊是有點馬馬糊糊,也不管什麼大人、卑府,一定要請教;“剛才大人上去是同大帥怎麼講的,怎麼大帥肯自己認錯改正過來?求求大人指示,等卑府將來也好學點本事。”
單道台閉著眼睛,說道:“這些事可以意會,不可言傳,要說一時亦說不了許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諸公隨時留心,慢慢的學罷了。”又過了些時,首縣稟報上來:有一個遊曆的外國人,因為上街買東西,有些小孩子拉住他的衣服笑他。那個洋人惱了,就把手裏的棍子打那孩子,那孩子躲避不及,一下子打到太陽穴上,是個致命傷的所在,那孩子就躺在地下,過了一會就沒有氣了。那個孩子的父母自然不肯幹休,一齊上來,要扭住外國人。外國人急了,舉起棍子一陣亂打,旁邊看的人很有幾個受傷的。街坊上眾人起了公憤,一齊奮勇上前,捉住了外國人,奪去他手裏棍子,拿繩子將他手腳一齊捆了起來,穿根扁擔,把他扛到首縣喊冤。首縣一聽,人命關天,這一驚非同小可!等到仔細一問,才曉得凶手是外國人,因想:“外國人不是我知縣大老爺可以管得的。”立刻吩咐一幹人下去候信。當時屍也不驗,立刻親自上院請示。